唐寅(1470年——1523年),字子畏,一字伯虎,號六如居士,吳縣吳趨里(今江蘇蘇州)人,明代中期著名文人、書畫家。他詩文瀟灑,書畫冠絕,才華橫溢,素以“江南第一風流才子”自詡,居“吳中四才子”之首,因其坎坷的身世遭遇、杰出的藝術成就和通俗文學的大肆渲染而頗受世人矚目。近年來,隨著明代文學研究的日益深入,雅俗交融特征明顯的吳中地區引起了學者的廣泛興趣,作為吳中文人的代表且兼具傳統和變異雙重因子的名士唐寅,自然顯示出極大的魅力。
圍繞唐寅的研究成果大量涌現,唐寅的文化思想、歷史觀、文學成就、藝術成就等已引起了多學科、多層面的廣泛關注,但有關唐寅婦女觀的研究卻相對薄弱。就正史而言,為婦女作傳數量很少,而且大都局限于后妃、公主和恪守封建社會道德規范的貞女節婦,墓志銘卻不受這種限制。唐寅撰寫的墓志銘,有著固定的格式,穿插其中的是他認為值得強調和頌揚的女性美德,而擁有這些美德的女性就是唐寅心目中的典范。本文試圖通過對唐寅為某些女性撰寫的墓志銘的解讀,探討唐寅視野中的女性日常生活以及他對女性的理想期待,以期彌補學界對于唐寅的婦女觀研究的不足。
一.充分肯定女性的家庭角色
(一)孝婦——侍養舅姑盡婦道
“百善孝為先”,如何侍奉長輩,能否恪盡“孝”道是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儀禮·喪服》中將“不事姑舅”列為“七出”條件之一,由此可見侍養舅姑盡婦道的重要性。在絕大部分女性墓志銘中,我們都能看到墓主“極盡恭敬”、“備極孝謹”,從而“父母奇愛之”、“得舅姑歡心”之類的詞語。正因為對父母舅姑的態度是女性表現婦德、婦道的首要方面,所以記述墓主是通過怎樣的努力來獲得父母舅姑甚至祖父母歡心的筆墨是女性墓志銘中相對較多的一部分。唐寅在《吳東妻周令人墓志銘》中寫道:“夫子宜之,有琴瑟之和;舅姑稱之,盡桑梓之敬。”作為封建大家庭的女性,不僅要孝順舅姑,獲得舅姑的稱贊,還要處理好和妯娌的關系,也是非常重要的。唐寅在《許天錫妻高氏墓志銘》寫道:“令人早值家艱,遄車就聘,溫淑閑靜,與性俱成。歷堂仰侍,由房下撫,恭舒并得,非儀靡聞。及乎徬接妯娌,既云賢妻;外應賓客,亦稱鵩母。”在儒家文化占主導地位尤其是以程朱理學為統治思想的明代,社會上對“孝”的極端強調往往要求女性晚輩對長輩的無條件服從和無原則的順應,而很少慮及長輩的賢愚、要求的合理與否。因此,年輕女性要想獲得女性長輩的歡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賢妻——輔助其夫盡妻道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古代婦女在家庭生活中,除了孝養舅姑之外,最大的事情就是服侍和幫助丈夫了。所謂“相夫教子”之“相”字,除了幫助和服侍的意思之外,本身就含有從屬的意味,暗含著女性從思想到身體全身心無條件地付出。妻子對丈夫的態度要能做到“生能敬夫如賓,既而服喪如父”,方能謂之賢。因此,在明代女性墓志銘中我們看到,在事夫上,女性為獲得“賢妻”的稱號,在很多方面也要做出令人難以想象的付出與犧牲,凡是值得稱道的所謂“賢妻”,在婚姻方面除了“從一而終”外,對丈夫的小妾,妻子絕不能有妒忌之心。僅無妒忌之心還不夠,要為夫家子嗣計,如果丈夫不太主動,甚至要主動替丈夫買妾,如唐寅在《吳君德潤夫婦墓表》中寫吳德潤妻子金氏:“有賢德行,以君允嗣未繁,為納側室陳氏,以恩禮接遇之,有姜媯之風焉。”實際上,明代以前,雖然丈夫也有納妾的,但女子只是容忍而已。如此主動為夫買妾,在明代以前罕有所見,在明代則是屢見不鮮。
二.對女性才學的贊賞
“女子無才便是德”一直都是封建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所謂“婦言”與男性的“立言”完全不同,它不是提倡婦女著書立說,而只是要求女性“不必辨口利辭也”。這就從觀念上抹殺了婦女展示才學,進行文學創作的原動力,所以明以前女性要么識文斷字,通《孝經》、《列女傳》之類,要么則只字不識。到了明代,男子對女子接受教育的態度發生了不少改變,“不僅名門閨秀學詩作文,小戶女子也執筆以試,反映一時之風尚”。在這種風氣下,明代女性文化知識的普及與文化水平比前代大有提高,明代中晚期又要高于前期。而在墓志銘中,對女性評價標準已不再只是“三從四德”,而已加入了新的時代因素。所以他們不僅在撰寫墓志銘時不避諱女性才學,反而歌頌女性的學識見解與藝術才能。唐寅在《吳東妻周令人墓志銘》中寫道:“盛德之后,必有淑人;積慶之余,式生良媛。令人蕙質外朗,不待學于師氏;蘭情內映,自能合于女史。顰笑亦式,榼纖合度。戴媯淑慎,日思古人;鐘姬明敏,皆稱士女。”在這里,唐寅熱情歌頌了女性的才能、智慧,批判了“男尊女卑”的思想,甚至把“蕙質外朗”、“蘭情內映”、“鐘姬明敏”的吳東妻周氏稱為“士女”,這就把女性放在了同文人、士子一樣高的地位了。
三.對女性社會地位的肯定
傳統家庭的分工模式是“男主外,女主內”,給人的錯覺是男性承擔了全部家庭經濟生活的重擔,而“奉上、事夫、教子”就是女性生活的全部內容。實際上,迫于生活的壓力,下層人民中單靠男子一人不足以養家,女性也必須通過自己的勞動為家庭經濟做出盡可能大的貢獻。傳統女性主持家政是不包括“治生”這項內容的,如何“治生”本來是男子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尤其是小腳風行、女子行動不便的明清時代。但是,從明代女性墓志銘中我們看到,一個家庭真正意義上的發跡或振興雖然還是需要由男子當官或經商發財后才算完成,但在發跡前或平時的家庭維持中,女子往往能在經濟方面發揮她們獨特的作用。正是這個原因,“治生”成為了明代女性墓志銘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尤其是對中下層家庭來說更是如此。一些在傳統上無關“婦道”、“婦德”的內容在明代女性墓志銘出現并受到重視,如對母親,明人并不僅敘述其如何勤儉持家、相夫教子,還把這些在前人眼里所謂的小事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唐寅在《徐廷瑞妻吳孺人墓志銘》中寫道:“孺人性好紡織,自廟見而抵于垂老,幾六十年,自旦至暮,未嘗一日不在筐篚之側,雖祈寒盛暑不廢也。性稟節儉,韭鹽之外,不求兼味……又不好佛事,自信以為修短有算,禍福有數,天道不可邀冀得也,故梵咒之音未嘗出口。”天命觀是中國的傳統思想,它認為人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富貴也好、貧賤也好,都是由命運決定的,人沒有權利也沒有能力對自己已經注定的命運做出任何改變,人所能做的只是順從命運的安排。徐廷瑞妻吳孺人作為一名普通的家庭主婦,“自信以為修短有算,禍福有數,天道不可邀冀得也”,能有如此見識,恐怕一般的男子也做不到。“道”在歷代都是男人的專利,有志于“道”是歷代傳統文人的終極追求,而唐寅把其岳母一生的點點滴滴競歸于“知天道”,這實際是把女性放到同男性一樣高的地位了。
四.新穎的夫妻觀
在中國古代社會評價女性時只對其遵從“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方面的贊美,而很少涉及其它。即使是夫妻之間感情甚好,出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傳統信條,人們也很少在文章中加以明確直白的表達。明朝男女地位雖然也不平等,但是相對于前代,女性受到了更多的尊重,對夫妻之情表現得也更直接。中國是個講究“禮法”的國度,是否合于“禮”是評價一個人的重要標準,尤其對女性更是如此。“禮”還表現在夫妻之間對感情的控制,因為男人的事業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女子過分傷情在古代是很有些讓人輕視的。但明人在“情”與“禮”關系的認識上出現了新變。明代夫妻之間不僅有愛情,還有友情,講究“以妻為友”或“亦妻亦友”。唐寅在《吳東妻周令人墓志銘》寫道:“夫彩云易散,玉簪中折。灰酒不靈,唯睹障中之匣;雨鈴興感,但留巾上之香。嗚呼!天眷有德,柔者必壽,顧茲懿行,不至遐齡,何哉?得非天爽其信,神食其言歟?……坤詞著功,周詩詠色,既且伯姊,尤飾言容。人稱郝法,尼談謝風,才溢珠瑤,操均寒松。天道無知,碩人斯喪,晉使遠集,秦醫徙望。香斷銀爐,塵流華帳,賓尞(僚)憶慘,山川增愴。里殞淑德,夫失良相,百歲之后,魂其同葬。”這篇墓志銘既是悼妻亦是吊友,是愛妻亦是憐才,把自己對妻子的愛情與友情,對妻子的美麗與才華的贊美之情,盡情地抒發出來,傳統禮教的樊籬被沖擊得支離破碎,一種新型的夫妻觀鮮明地表達出來。
由上可見,唐寅的婦女觀既有傳統保守的一面,也不乏新穎進步的一面。原因何在?明代社會有一個奇特的社會現象,一方面程朱理學占據著思想領域的壟斷地位,它所宣揚和提倡的封建傳統的儒家貞節觀已被社會普遍認可和接受,從而造就了一大批的貞節烈女,成為暴虐的宗教信條;另一方面,商品經濟的繁榮和西學東進的傳播,婦女解放的進步思潮已經興起,一批進步人士已開始認識到封建禮教的虛偽和罪惡,自覺地宣揚反禮教、反傳統的婦女觀;社會上的淫穢書籍流行,縱欲和宣淫的思想已逐步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婦女在經濟地位上也有所提高。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匯合成強大的反封建禮教的力量,猛烈的沖擊著封建的倫理秩序。在這種社會里,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共同存在同一個社會,表現在唐寅的婦女觀中的,就是對這種禮教觀念的既保守又叛逆的矛盾性。
參考文獻:
[1]周道振,張月尊輯校.唐伯虎全集[M].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
[2]汪躍.明代女性墓志銘研究[D].上海大學碩士論文,2006.
[3]楊靜庵.唐寅年譜[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70.
[4]趙崔莉.明代婦女地位研究[D].安徽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2.
陳志遠,馬鞍山職業技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