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鉞
現下的圖書市場,兒童不看所謂的“兒童文學作品”,而著迷于“成人作品”的現象一直存在。兒童文學的創作仍然不能達到一種完全開放、兼容的局面;作品依然存在訓教化、單一化等問題。如何給兒童文學的創作注入新的活力,中國的兒童文學作者大多將目光放在西方愈演愈烈的魔幻流、科幻流上,希望這些因素的介入能夠讓自己的創作提升一個檔次。但在對新潮流亦步亦趨的同時,也許更應當回歸經典,用經過沉淀的經典因素幫助我們走出羊腸小道,回歸沃土。
俄羅斯作家艾特瑪托夫的作品,自進入中國文壇以來,以其優美的文風,對于生態、宗教和神話的密切關注,以及“星球意識”深受中國讀者的喜愛。一個作家擔當世界的方式,是用自己的作品對人性的苦難和世界的滅亡作溫情的撫慰、悲憫的哀吟、絕望的抗議。艾特瑪托夫的作品正是這樣,它帶給讀者一種純粹向善、向美的情感。作品正氣凜然,然而在表述方式上又是憂郁、感傷的。作家透過歷史和現實的各種淤積物,直面生命的本真,與生命的社會中每一個成員平等對話。艾特瑪托夫的童心,正表現在那種帶有原始思維特點的,去掉了階級和種族偏見的生命狀態。何云波在《艾特瑪托夫小說的神化模式》(《外國文學評論》1994年第4期)一文中認為,艾特瑪托夫常常從母性、和諧以及孩童般的純真等原始柔性主義中尋求解決社會問題的道路。可以說,艾特瑪托夫有意在我們的心靈中開辟出一片牧場,那里水草飄搖,白鷺踱步,牧歌悠揚。那里不僅是兒童的天堂,也成為成年人最初的向往和最終的歸途。
艾特瑪托夫比較少的被當做一名兒童文學作家,但他的許多作品諸如《花狗崖》、《白輪船》、《查密莉雅》、《第一位老師》、《我是托克托松的兒子》、《早來的鶴》等中都出現過兒童形象。他們真誠、善良、勇敢、多思。這其中,《花狗崖》和《白輪船》屬于兒童寓言小說,悲劇意味濃厚;另外幾部則屬于典型的兒童成長小說(雖然在《第一位老師》與《查密莉雅》中,兒童并非是真正的主角,而更多的起到了敘述人和線索的作用)。
《花狗崖》一直都被視為人類愛與生命傳承的寓言。故事中,代表歷史的爺爺與象征現在的爸爸和叔叔將最后一口水留給了孩子,他們捍衛著未來。在這艘船上,孩子是父親的再現,當父親即將消失的時候,“他將留在兒子的身上,這是為了以后能在子子孫孫的身上得到再現。”①
《白輪船》的主題則恰恰與《花狗崖》相反。孩子美好的夢想在本就要觸及的地方轟然倒地。作家的文筆看似舉重若輕,然而濃重的辛酸和感傷像寒風一樣在詞語間奔涌竄跳,哀鳴不息,以至讓人落淚。這里沒有作家一貫的批判筆調或是長篇大論的爭辯,他只用一只有張力的筆來描述祖孫倆的行為神色。他把孩子的死寫的很唯美,很理想化,小男孩說:“我要變魚,你聽我說,爺爺,我要游走了。要是庫魯別克來了,你就告訴他,我已經變魚了。”②他是朝著自己的夢想前行的。作家寧愿讓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不那么猙獰,而是縹緲的存在于遠方。但是哀鳴之聲一直在回蕩,那是一種源自心靈的顫栗。
《白輪船》不僅是屬于兒童的,它包含了很深的哲學層面。趙越勝在《純潔的自殺》一文中,從過去、現在、未來三個維度探討了《白輪船》人物形象的實質。認為莫蒙老爹代表著過去,他的情感方式和價值標準屬于久已消逝的世界。阿洛斯古爾代表著現在,他是現存權利的化身,但卻是無后的現代。孩子代表未來,“他是我們世界的真正的主人,又是我們世界真正的敵人,他所視為必然和珍貴的一切都同這個世界天然敵對,他的信仰會攪亂世界秩序,使有用性原則遭受挑戰,他形式上的自殺掩蓋不了實質上的他殺。”③
在被法國作家阿拉貢稱為“描寫愛情的空前杰作”的《查密莉雅》中,作家把寫作視角放到既處于事件之中又超乎事件之外的謝伊特身上,他自然而單純的注視著查米莉雅與丹尼亞爾的感情發展。作家實現了成長主題與愛情主題的巧妙結合。“我和我最親最愛的兩個人告別了。只是這會兒躺在地上的時候,我忽然理解到,我在愛查密莉雅。是的,這是我初次的、依然是孩子的愛情。”④在失去的瞬間,謝伊特忽然懂得了自己的愛情,也實現了自己的成長。這種失去是以獲得為回應的,這就是典型的成長主題。
《第一位老師》中第一次出現了以女孩視角為主的敘述。但是這部小說的重點顯然不在阿爾狄娜依身上,但通過她對于老師的回憶,其自身艱辛的成長軌跡也漸漸呈現。
發表在《少先隊員》十月革命六十周年紀念專號的《我是托克托松的兒子》,描述了在特殊的戰爭背景下,一個烈士的孩子將電影演員當作自己父親的故事。構思很巧妙,反映了特殊年代里兒童生活的一個側面。
《早來的鶴》是一篇最中規中矩的少年小說。蘇爾坦穆拉特既有孩子氣的炫耀與好勝,例如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跟阿納泰賽馬;又有著逐漸沉淀下來的勇敢與堅定,在小說結尾處他生死未卜,但依舊“嚴陣以待,用力揮起籠頭”。可以說,蘇爾坦穆拉特是艾特瑪托夫筆下最“規矩”的少年。既不是《白輪船》里過于理想化的孩子形象,也不是《查密莉雅》中僅起到線索作用的少年,更不同于《花狗崖》中寓言化的小男孩:蘇爾坦穆拉特的性格是最具真實少年氣質的。但是這部小說恰恰沒有另幾部發人深思,最真實的孩子反倒敗給了神化的,或者是虛擬化的兒童形象。這不由要引起我們的思考。作家在這部小說的開篇就寫道:寫給兒子阿斯卡爾。可以說,作家從一開始就將小說定位成一部典型的兒童小說(或稱成長小說)。他竭力想要以成人的思維去走近孩子,但又想在走近孩子的同時能夠引領孩子。班馬指出:“當我們懷有尊重兒童特點的美好愿望去竭力‘向下俯就兒童的時候,卻不知兒童自己的心理視角恰恰是‘向上的!”⑤這種“兒童反兒童化”的審美特點,也許能解釋一二。誠然,指導孩子認識生活、評價社會的愿望沒有錯,但這部小說因此顯得生機不足,說教的意味太過。筆者認為,正是因為這部作品太“真實”了,缺少了另幾部的浪漫氣質與神話背景,它離生活的距離太近,以至于失掉了兒童文學作品中應有的朦朧、神秘美。
在另幾部小說中,艾特瑪托夫是如何以一個成人的身份來創作出這些寓意深刻的兒童小說的,筆者認為他很好的走進了神話和自然,遵從了兒童意識中的“泛靈觀”:處于意識混沌期的兒童,不分主客、不分現實和想象,常常將自我投身到外物之上,認為萬物皆有靈。
“如果一個社會給自己涂上一層神秘虛幻的色彩,這個社會對宇宙萬物就有一種敬畏心理。這種心理的文學顯現方式便是神話。”⑥而“泛靈論”認為:“大自然的萬事萬物由于有各種看不見的精靈存在而具有生命;不但許多無生命的東西有生命,而且還和人一樣,有感覺與意識。”⑦神話正是因為其具備了某種神秘原初的力量從而符合了兒童的這一特點。我們可以看到,兒童的思維和行為都帶著原始部落的殘留信息,原始初民的精神生活、思維特點與兒童的精神生活、思維特點有同構、同質性。
“兒童思維類似原始思維,他們和自然的關系同樣是類似原始思維基礎上的和諧統一。”⑧在大自然中,兒童能夠更好的實踐其“泛靈論”,將一花一木、一蟲一鳥都看做獨立思考的同類。兒童由于好奇心強烈,對于畜牧和園藝幾乎有著與生俱來的熱愛,“動物生活”、“自然故事”都能使兒童產生天然的親近感。
無論是神話故事還是擬人化動物故事,都滲透著幻想精神和萬物有靈論。因此,將這兩種元素恰如其分的布置在作品中,能夠對兒童產生更大的吸引力。而它們關愛生命、尊重萬物的主題,則能為作品提供一個永恒的背景,使得創作被納入哲學層面而獲得一種終極的意義。中國當下的兒童文學創作,正是缺少這樣一個雋永的大布景,往往在追求趣味性與新鮮感的途中走進了膚淺的誤區。要么天馬行空不知所云;要么單一的遵循柳暗花明峰回路轉的故事框架;要么行文灰暗,單單指出了現實的陰霾,卻不能給人一個精神的彼岸。
這是基于這樣的大背景,艾特瑪托夫的作品對于成人而言,同樣具有深刻的意義。它們營造出了一個天人合一、萬物同源的理想狀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神話性和高度的象征意味。它們糾結的情節、忽遠忽近的時間設置、悲劇色彩與高度的概括性,反倒比單純的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更有說服力和真實性。其實兒童文學本身就具有教育全人類的人文精神。只是因為其概念的窄化,人們偏頗的理解,以及兒童文學作者被束縛的寫作觀,使得這種最純粹的人文關懷淪為了一種說教工具。兒童的世界不可能只有美與善,刻意回避現實,刻意創作一種頑劣孩子通過努力懲惡揚善,成為“好孩子”、“小英雄”的故事模式,是不可能獲得真正的生命力的。應該將豐富駁雜的社會百態,陰晴不定的現實環境同樣納入創作視野中,用藝術的形象化的審美途徑呈現給孩子一個真實的世界,在巨大的審美反差中使美好的事物長存于孩子的內心,給他們一個精神的彼岸。就像艾特瑪托夫所說:“我在《白輪船》中揭示孩子的死,絕非要使‘惡凌駕于‘善之上,我的本意是要用最不可調和的形式來否定惡,通過主人公的死來肯定生活。”⑨
艾特瑪托夫一生的創作都體現了與人為善,關心他人命運,關心家園命運的“星球意識”。這種星球意識與孩子、自然、神話等最貼近生命本體的形態緊密相連,與善惡、生死等永恒主題相接。誠如馮德英在艾特瑪托夫作品集的前言中所說:世界變得越是光怪陸離,心靈越是空虛迷茫,我們越需要艾特瑪托夫。
在現今兒童文學作品亟待突破自身桎梏的形勢下,雖然西方此起彼伏的科幻與魔幻潮流能夠為中國的兒童文學創作注入新的生機,但重回經典,重新感受艾特瑪托夫那種神性、人性與動物性共存,古老與未來融通的“星球意識”,用博大的“童心”來體悟生命,去“懂得”兒童而非膚淺的“走近”他們,也許能給蜷縮在校園里家庭中的兒童文學指出一條愈走愈寬的路,從而在生命的本源上達到一種終極的關懷。
注釋:
①艾特瑪托夫:《艾特瑪托夫小說集》,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1年9月,第532頁。
②艾特瑪托夫:《早來的鶴》,力岡、栗周熊、高昶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5月,第137頁。
③史錦秀:《艾特瑪托夫在中國》,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9月,第88頁。
④艾特瑪托夫:《查密莉雅》,力岡、馮加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98年10月,第49頁。
⑤朱自強編:《兒童文學新視野》,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4年12月,第73頁。
⑥114頁。同上。
⑦210頁。同上。
⑧楊實誠:《兒童文學美學》,山西:陜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36頁。
⑨史錦秀:《艾特瑪托夫在中國》,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9月,第113頁。
參考書目:
①朱自強編:《兒童文學新視野》,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4年12月。
②史錦秀:《艾特瑪托夫在中國》,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9月。
③楊實誠:《兒童文學美學》,山西:陜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
④韓捷進:《艾特瑪托夫》,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
胡鉞,女,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