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北
這本小書《一汪情深:回憶汪曾祺先生》是我十多年的心血。因為我這些文字都不是一次完成的,是十多年間零零碎碎寫的,當時都在一些報刊上發表過。所以作為書,體例上是不通的。好在文字貼心貼肺,這就不怕。文學不怕不通,就怕無情。記得汪先生在世時,一次到他家,他的膝蓋上正捧著一本雜志,雜志上是一個作者寫的他的小傳式的印象記。我問先生:“看了么?寫得怎么樣?”他揪著眉頭說:“這這這,這叫什么玩意兒?!”他是相當不滿意的。我倒以為,各人從不同的方向、角度,去認識一個人,總是有益的。我當時說,若干年后,也許我有能力,寫一本《汪曾祺傳略》,十萬字,薄薄的一本,那將是我非常高興的事。我說這話時正是夏天,因為蒲黃榆9號樓的窗外,不知什么地方一棵樹上的一只蟬正鳴得兇。汪先生沒有吱聲,但是他表情很平靜,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欣喜。我說,你若能給我談談,談三天,我做一個錄音。那將是一個很好的基礎。
可這樣的話,也只是說說而已。我那時正有雜事纏身,心想以后再說吧,仿佛汪先生可以長命百歲,可世事又何以能料得!
汪先生去世后,我仿佛又添了一份新的憂傷。我的朋友龍冬有一回對我說:“汪先生去世了,我們也應該長大了。”龍冬這番孩子氣的話,讓我心中不是滋味,忽然間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和空寂的感覺。也不是太強烈,只是那么模模糊糊的,仿佛有那么一絲半點,待細琢磨時,又不見蹤影。
這十多年來,時汪先生的書,我讀讀寫寫,寫下這十多萬的文字,集成這么一個小冊子。這能算是一本《汪曾祺傳略》么?我自己看都不像。但對我來說是我對汪先生最好的紀念。這多年來,不斷地有人提醒我,不能再看汪曾祺了,即使讀成“汪曾祺第二”,又能怎樣?我記得似乎鄭板橋說過“愿做青藤門下一條狗”。我們這樣的業余寫作,又是在“文革”中讀的中學,那一點根底,又能出息到哪兒?俗語說得好“底氣足不足”是說的童子功。我們哪里有什么“童子功”?都是成人了,才讀那么一點書,那叫什么事?!因此,窮其一生,能成為“一條狗”已經算是不錯了!有的人寫一輩子,寫了幾百萬字,可是回頭看看呢,幾乎是不通的!一輩子寫不好的也大有人在啊。
我對這本小書里的文字,還是有幾分自信的。十多年來,這些文字在各個方面受過一些檢閱。記得《關于汪曾祺的幾個片斷》1997年剛剛在《大家》發表時,我的一位老師,就問我有沒有地方轉載了?我說沒有。他覺得很奇怪。我是極相信他的眼光的。他對我從不說虛假的話。事實證明,十多年來,凡是讀過我這些文字的朋友,無不說好。他們更堅定了我的信心。書中的其它文字,寫出后也在國內和港臺的一些報刊上發表過。以至網上有言論說我是“汪曾祺的學生”、“汪曾祺研究專家”、“汪門弟子”。我原來自己也說過“我雖不敢妄稱是汪先生的學生,但我是讀汪曾祺最癡迷、最持久的一個”。現在歲月又流逝了十多年,我又寫了汪先生的這么一點文字。說不是,也顯得過于矯情;說是,汪先生在世時,也沒說過有我這么一位學生。
因此我想想,在這幾個頭銜中,讓我自己選一個,我則更傾向于“汪門弟子”,因為弟子不可能一個,會有許多個,我作為其中一個小小的、不一定合格的弟子,我還是心有自喜。自己對汪先生崇敬、熱愛,掙了半輩子,掙個小小的弟子,也不賴!至于有人說是“汪曾祺研究專家”,那簡直是胡扯!寫了一本薄薄的小書,就是專家了?那不是笑話!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