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曾
老子觀察宇宙萬象的生發朽亡,觀察社會人世的治亂興衰,發現一切萌發著的雖然稚嫩,但卻是“生之徒”,是屬于有生命、有前途的一類:而一切成熟了的,雖然堅強,但卻是“死之徒”,是屬于走向死亡、前景晦暗的一類。老子只是一種預示,而不是定性,他深知成熟的事物中包含著死亡的危機,而唯一的趨生避死的辦法是“復歸于嬰兒”、“復歸于無極”、“復歸于樸”,即是回歸自然之初始狀態。
凡屬技術性的操作,一般會由生而熟,再由熟而巧。即使比較簡單粗俗的技藝,也有極精熟的,譬如街頭寫龍風五色書或吹糖人兒的,皆有炫人耳目的一套本事,可惜的是,他們永遠與藝術絕緣。然則,從藝之人,茍不深自警惕,會以為憑著熟練就足以在藝壇虎步龍行,那實在是極天真而近乎愚蠢的想法。古往今來還沒有一位藝術家是僅靠熟練而成功的。繪畫和書法本質上不是表演藝術,創作時不需要旁邊的贊嘆和掌聲,它們需要寧寂而空曠的心靈。
熟練之后沒有新的追求,那便會熟而甜、熟而膩、熟而腐爛,便會成為“死之徒”。由生而熟,不容易;由熟而生則更難。且也,生和熟又不可計以年月,日今日生也、日明日熟也。“生”和“熟”宛如《莊子·齊物論》中論生死一段,“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是講的一個道理,它們相互依存、轉化,生中有熟,熟中有生,這樣才能構成一個技巧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鏈條,才會成為常青不敗的藝術生命之樹。一個永恒的技巧發展的軌跡是:……生——熟——生——熟……無始無終,往復循環,以至無窮,這正是藝術的大道所在。
然則,藝術不僅是技巧生熟之依存幻變可以盡言的。藝術技巧的前進僅是一種表象,它們最根本的依據當然是心靈的成長;心靈因人而異,那藝術面貌的多樣則是必然的。我們所希求于藝術的是從它們能窺視到天地大美之所在,然而,如果藝術家本人不具備這樣博大的心靈,又如何能使觀眾得到這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