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突然有些怪想,以為廖德全是不該“誤入文學歧途”的,尤其不該誤入雜文隨筆這一類文體寫作的“歧途”,因為他是官。官是應該深藏不露的,應該把自己真實的內心層層包裹起來秘不示人,應該盡量說官話套話而不說或少說真話。假若一時技癢,也來“玩玩”文學,那也只應寫些四平八穩的官樣文章,或無關痛癢的花哨文章。據我所知,有些官們就是如此“玩”的,既附庸風雅又博取文名。然而廖德全卻不。他不但老老實實地做官,而且認認真真地寫他的雜文隨筆,而且越寫越多,越來越筆端帶刺放言少忌,竟至于結集出書。難道他就沒有想過,雜文隨筆這東西,是最易犯忌招邪的嗎?記得我擔任《隨筆》雜志主編的那些年,因為提倡說真話不說假話;關注現實直面人生,而不在現實面前閉了眼;抒發真靈性而不為文造情,就曾得到一些道貌岸然者不少“指導”、“規勸”的。當然,“規勸”歸“規勸”,“指導”歸“指導”,《隨筆》不會因此而易幟。但刊物可以如此,官們似乎是不能如此的。所以,在他擔任市委副秘書長的那些年,我就曾經對他說:你的隨筆的確不錯,但為個人計,最好少寫或不寫吧。所幸的是,若干年過去,他的官非但不降且升,現在已是市委秘書長了,且入了市委常委——時代畢竟不同了,思想已越來越解放。當地領導是識才愛才的。
但其實,就我個人意愿,是從一認識他起,就希望他多寫的。因為我覺得,他不是那種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庸官或胡作非為的無良之官,不是那種專以假面示人的人,他很真誠,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和親民愛民意識。不久前,我曾讀過他送我的兩本關于《思考北海》的文章匯編,那里面收有不少他寫的調研考察報告,從中也可看出,他是辦事很較真很敢說真話的。而這,恰正是一個作家尤其是一個雜文隨筆作家所應具備的藝術勇氣和良知。
廖德全的“誤入文學歧途”,已有許多年頭了,據他在最近出版的一本雜文、隨筆、散文集的《后記》里自述,早在20世紀“四人幫”倒臺后不久,就已有《叛徒#8226;暴徒#8226;囚徒》一文在一份小報上發表,以后拉拉雜雜寫了一些,但大量的創作卻是近十年的事。收在這一本雜文、隨筆、散文集里的雜文,有不少是直擊官場的陰暗痼弊的。他憎惡官場的貪污腐敗,鄙夷買官賣官跑官,弄虛作假大搞花架子“政績工程”勞民傷財,以及面對社會上的種種不公、不平而三緘其口麻木不仁,乃至于無視國法尊嚴,執法犯法、越權執法欺壓百姓等等。如《“出個鳥庭!”》(2000年6月)一文所列舉的,他“舅舅那個縣的一個鎮長”,在行政訴訟案中,“不但堂而皇之地拒絕代表鎮政府出庭應訴,還敢出不遜之言:‘出個鳥庭!’”;南昌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原告夏某訴被告南昌鐵路公安局行政訴訟一案時,“被告既不應訴也不答辯,反而要對原告當庭拘留”,只“因法庭制止而未果”。又如《又見有人丟“烏紗”》(1997年12月)一文所揭示的,309國道山西黎城、潞城段:“18名有關負責人和7個有關單位”“以‘法’的名義胡作非為敲剝百姓”,以及他所在的那個城市,“幾位執法人員在一家小餐館吃飯不給錢”,還“亮槍”威嚇店員,“揮拳把店主打得臉腫鼻淌血”……所有這些,他都加以冷利的譏刺與無情的撻伐。而且由于身在官場,所見愈真,所想愈深,所痛所憤也就愈烈,因而往往出手一擊,又多中官場積弊之要害。《質疑“官告民”》(2002年12月)一文中,那個縣委書記“狀告‘刁民’”,據報道在當地引起轟動云云,顯然媒體是作為新生事物宣揚的。他卻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不過是借助法律之手,延伸自己的權力而已”。因為“縣委書記在一個縣的一畝三分地上是最高權力擁有者,包括該縣法院院長的任免都是說得上話的”。所以,“書記告狀,只贏不輸,不用開庭,那位‘刁民’定輸無疑”。這種“論時事不留面子”,敢于直面官場為民請命的勇毅和良知,在他的《跑官#8226;買官#8226;賣官》、《析“拉大旗作虎皮”》、《如此“總理情結”》,以及《也是“慘勝”》、《政績與劣績》等多個篇什中,我們都不難讀得。而這樣的“官員雜文”和“官員雜文作家”,我以為是越多越好的。
當然,“雜文與時弊俱滅”——雜文除易招惹麻煩外,還因其時效性較強,有人或許以為難以久存,因而不屑在此等文字上多花精力和時間。但天下洶洶,皆為利來利往,從魯迅到現在,又有多少“時弊”已滅呢!何況現在是社會轉型期,新老弊病正多。所以我又以為,廖德全倘若再寫,還是應該多寫的。
收在這一本集子里的隨筆,《得意高祖唱大風》一篇,我是在2001年讀到來稿的。我以為好,是置于當代名家之列也不遜色,于是便在我主編的《隨筆》雜志上刊發了,并于此后常常向他約稿。他的一些隨筆,也曾被我選入我和陳壽英一道為漓江出版社編選的《中國年度隨筆》選本。
我說廖德全的隨筆好,是因為他的隨筆和雜文一樣,都有一種濃重的人文關懷和問題意識。他的這些隨筆,大都是取材于史實史跡的。難得的是,他追問歷史總不忘當下,或者直言之,他竟是為了當下才去叩問那些霉黃了的史實史跡的。所以他的隨筆,不但有學養、思想和個性,有很強的藝術質地,而且又多帶有雜文的特質,文字冷峻而佻跶,詰古問今恣肆汪洋內含譏刺,行文看似斑駁龐雜,實則放收有序。而且更妙的是,在看似專心一意地敘寫那些古人古事時,又往往冷不防地騰出手來,順勢對當下的痼癥流弊,狠狠地抽打一鞭子,既揭出了文本的題旨,又鞭撻了當下的卑陋,使文本具有以古鑒今順勢砭今的藝術上的多義效應。這是他行文上的機智和“狡狤”,更是他關注現實的良苦用心。《得意高祖唱大風》本是敘寫劉邦得天下后,為劉氏江山永固而不惜大殺功臣,以至麾下再無“猛士”為他“守四方”而生發的深重隱憂,篇末的一句“英雄蓋世的高祖,終究老矣!”,本來已夠令人發今古同悲之嘆,但廖德全似乎不滿足于此,在寫到劉邦打下咸陽后,為麻痹敵手項羽而行韜晦之計,對華麗的宮舍、滿城的珠寶佳麗強忍不取時,又不失時機地插入——
韜光養晦,人皆知之,但做起來并不那么容易。我們時下的一些人,也都知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的道理,卻還是不肯放過任何機會,能出手時就出手,想出手時就出手,撈錢斂色,多多益善,根本就不考慮什么后果不后果,儼然一個短命鬼的窮兇極惡模樣。難怪他們早早就身敗名裂,斷送了自己的前程還捎上那顆聰明的腦袋,不像劉邦,能忍出一個皇帝來。
寫到高祖還鄉,“地方政要”“接待工作做得太差”,“所幸高祖不拘小節,沒有深究”時,也順手插入——
一般來說,許多官人大官人一開始都不怎么嚴拘小節的,他們也是人嘛!是那些慣拍馬屁、靠拍馬屁起家而又一無長物的人,把他們拍壞了,拍出了嬌驕二氣,拍壞了社會風氣。這是后話。
《曹操之憂》也然。本是揭秘這千古奸雄在權力角逐中,因時勢所迫,想當皇帝但又不能、不敢,因而只能“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種種無奈和煩惱的,但文中寫到陳琳先為袁紹草擬討曹檄文,致使曹操因驚駭而頭痛不治自愈,說“陳琳之檄,可愈頭風”,后袁紹兵敗,陳琳又厚著臉皮投奔曹操這兩段史實時,也趁機發揮說——
想想我們時下的一些“文人”,在報屁股上發過幾篇小文章,就自以為“著名”了,天下文章就是自己的好,報刊不在顯著位置刊出就是不識貨,看人家這也不舒服,那也不順眼,連魯迅也不怎么樣,不批他幾筆罵他幾句就不順氣。這也太淺薄無知了。我們的小說家評論家散文家,這個“家”那個“家”,什么時候能寫出能治人頭痛,或者能使人頭痛的文章,再驕傲也不遲。
文人大都恃才自傲……但人家給一點好處,開出高薪,給個小官你當著過過癮,多給幾塊錢津貼外帶一套住房、小汽車什么的,就跑得屁兒一顛一顛的了……他永遠也不會明白,身有傲骨,對于真正的文人是多么重要!
像這樣的信手拈來,相機植入,古今雜糅,縱橫捭闔,嘲諷揶揄,以增益文本內涵的多元和內容的豐贍,收取藝術上的多重效應,在他的其他隨筆里,也是顯而易見的,《后祖情懷》如此,《張飛之死》如此,《遠逝的珍珠城》、《萬里瞻天》也如此。事實上,廖德全自己也說過,他是在雜文、散文的基礎上,試著把隨筆寫成“大散文”或“大雜文”的。而他如此寫的良苦用心,無疑也是為著他的文章于社會進步和世道人心更有補益。
至于他集子里的散文,最使我感動的,是他懷念母親的《倚天之祭》和此文發表后續寫的《悠悠我心》。那的確是兩篇如他自己所說的“淚水漚出來的”文字。這個從苦難中走來的漢子是有情有義的。不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剛強的男子漢,其實內心深處也有其深重的感傷。不過親人已逝,心祭已畢,我這里就不再多說罷。
2008年9月于廣州
(杜漸坤,《隨筆》雜志原主編,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