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的散文取材十分廣泛,一節小小的廢舊電池都能讓他浮想聯翩,下筆成文。題材雖無所不包,主題卻基本是對人生意義的追問,就連上文提到的那節小小電池都能讓他想到人生如夢,想到老子所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①,而且這中間的邏輯推演毫不牽強附會。所以在他的筆下,無論是直抒生命感悟的小品文,還是旅途中的沉思以及對世相人物的描摹品評,無不顯現出他對人生求索的熱情和執著。早在1992年,顧文就出版過《神秘的東方之周易與人生智慧》(廣西民族出版社),可見他對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熱愛和熟稔。從他的散文中能看出儒釋道傳統文化對他心性的滋養和潤澤,這是他創作的一個背景,是沉淀在他的文字底部的一座冰山,他的散文只是冰山之一角。正因為有了這個背景,他的那些短小活潑看似順手拈來的文章才不是隨意輕飄的,正如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所說的:“溪澗之水的浪花是輕佻的,但倘是海水,則看來雖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飽蓄著洪濤大浪的氣象?!鳖櫸牡纳⑽牟皇菬o根漂泊的,它有一個堅實的精神故鄉,是有底子的。我認為這個“底子”是不能忽略的,是解讀他的散文的前提和鑰匙——他的“修辭立其誠”的創作態度、樂觀豁達的人生觀、無處不在的悲憫情懷、溫柔敦厚的文風,無不折射出這樣一種精神之光。
一
顧文從一個鄉村的放牛娃到自治區政協常委、地級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其仕途不可謂不成功。他的這種身份,讓剛剛看到其作品的讀者,會不自覺地把他的創作歸于“官員寫作”。一個官員能夠舞文弄墨,既頤養了性情,又給人以文化素養高的印象。因此在從政之余忙里偷閑出版一兩本書,也是這些年流行于官員們中間的一種風尚。顧文自稱“寫作是一種自娛。就像抽煙”。這種夫子自道,更強化了我剛讀他的文章時的心理偏見。細讀之后才發現,除了年輕時候,寫作曾是他叩響命運之門的敲門磚——和他同齡的很多中國作家,尤其是從農村走出去的作家,在創作之始,除了對文學的愛之外,大都源自于這樣一種直接的帶有功利色彩的動力——他絕大部分的創作,并非是自娛自樂,也非附庸風雅,而是他的一種生存方式。換言之,他的寫作姿態是相當莊重和認真的,在一個浮躁和油滑之風盛行的時代,這種質樸和誠實的姿態是其作品最大的魅力之一。
用世俗的標準衡量,顧文算得上事業有成,但他并不是一個流連于溫柔富貴之鄉,被困于名韁利鎖之人,他有他的境界和人生追求,他是個有靈魂的人,就必須面對靈魂安頓的問題。在《你可能是我》一文中②,他這樣寫道:
生活如意,美女如云,魚水床笫;隨從一大幫,個個雄如虎,有勢又能恃勢;出門有車馬,甚至能馳騁疆場,建功立業,一展人生風采……
但最后也得如瘦狗,哼哼地咽完人生最后一口氣。
可能,那一口氣有金碧輝煌包裝著,有脂粉佳麗侍候著,有許多抽噎悲歌歡送著……
但畢竟還是最后一口氣,還不能變成第二口。
“人生自古誰無死”,生死是人類不得不面對的最大生存困境,此外還有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各種磨難?!叭松囊饬x到底何在?”這樣焦灼的終極追問,在他的作品中不絕于耳?!渡钍鞘裁础?、《再說生活》、《生活是一個變數》……單看這些題目,就知道顧文的興趣所在,思考的確是他的生命常態,而散文創作如同蚌殼,含著他對人生一個又一個難題的思索,蚌病成珠,最后他撒落給讀者的,是他思想的珍珠。所以他說:“人生是什么?我??絾栕约骸!雹?我覺得寫作之于顧文,是他用來解決精神疑難的最便當的武器。這應該是他幾十年來對寫作執迷不悔的最重要的理由吧。
在這個生活節奏不斷加快的年代,很多日常生活都是匆匆而過,如風行水上,在人們的記憶中輕淺地拂過,不留一絲痕跡。顧文既然是受儒家文化熏染的作家,其生活態度當然是“入世”的了,對俗世生活保持著生機勃勃的興趣,是他為人為文的特點之一。他很多的散文就是把倉促消逝的歲月記錄下來,留給自己也留給讀者慢慢品味、咀嚼、自省。文學世界有著不同于現實世界的節奏和速度,在現世中一閃而過的東西,包括頭腦中電光石火般的念頭,在文學作品中都可以從容展現,你大可以駐足停留,看作者怎樣對一些稍縱即逝的富有意味的瞬間細致入微地鋪排開來。顧文的眼光是敏銳的,他常常于常人習焉不察之處挖掘素材,讓人讀后產生一種陌生的熟悉感。一般人誰會去注意一個擺地攤的女人,就算去注意,也不會仔細分辨這一個地攤女人和另一個的差異??墒羌毿牡念櫸脑诹莨浣謺r,卻發現一個地攤女人與眾不同,讓他發出了“把地攤的職業,做成一個賺錢的行當,可能不難,但把擺攤的職業,做得尊貴、悠閑和自足,就不易”的贊嘆,揮筆寫下了《地攤女人》,讓一個在現實生活中地位卑微的地攤女人,在他的筆下光彩照人,獲得了尊嚴和尊重。
最為難能可貴的是,顧文在很多的散文中充滿了自省的勇氣,他很嚴厲地審視和叩問自己的心靈,我想寫作也是他洗滌靈魂,砥礪意志,不斷使自己的人格得以升華的一種方式。在《近來生活》一文中,作者寫自己和妻子在喝早茶的時候,碰到一個多年未聯系的遠房親戚,這位親戚并不知道他的生存狀況,問他:“你有工作做嗎?”作者寫道:“我一愣,心還輕輕地顫抖。我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問我。從她的問話中我大概能體會出她的生活境況。”雖然親戚困窘的生活現狀并非是他的責任,但他還是慚愧自己對親戚們關心不夠。接著,作者又寫了一個老同學跟他借錢,他因為手頭緊沒有借給她。而另一位老同學想找他幫忙辦一件事,因為他來的時候作者正在午睡,作者便沒有讓他進屋,而是讓他把材料從門縫里塞進來。雖然這都是些無可厚非的小事,但卻折磨得作者睡不好覺。他這樣反省自己:
……我感到自己很卑鄙。該出手時沒有出手……我知道我已經是河床里的卵石,幾度沉浮,生活的激流把自己磨礪得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了!心也像卵石般硬。④
很多人對自己的缺點即使不是百般粉飾,也會秘而不宣,他們高高地舉起了手術刀,卻往往是去解剖別人,而很難對準自己的病灶。很少有人會像顧文這樣“自曝其丑”,這流露了他純樸率真的性情和善解人意的天性,也正符和儒家“吾日三省吾身”的倡導。這顯示了他對傳統文化的鉆研和熱愛,并非是出于知識上的炫耀,而是修煉一種君子人格的理論上的儲備。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來,顧文的散文不是靠技巧“做”出來的,而是從他的內心流出來的,飽蘸著他真摯而厚重的情感。司馬長風在評論錢鐘書的《圍城》時,曾經說衡量文學作品有三大尺度,他把“作品所含情感的深度與厚度”放在了首位⑤。細細品讀,確實能夠感受到顧文對生命、對人類的愛,是深沉而真切的,是濃得化不開的。
二
說顧文的散文情感濃烈,并不是說他的散文是壯懷激烈或者浪漫慷慨的,相反,他的情感如同冰層下的春潮,一種冷靜克制之下的蓬勃的或者傷懷的涌動。顧文對人生的態度是不粘不滯的,這源于他采取了一個恰到好處的觀察人生的距離。他在《浮生小記》的自序中一上來就說:
如果你在離地球一萬米高空的飛機上,或者在衛星軌道上,回望我們這片眷戀的土地,你會感覺:人生是渺小的,甚至是默默無聞的。離近一點的時候,看人興許還像小狗;離得更遠的時候,人比螻蟻更小,甚至可以忽略了。
如果我們在同一廳堂之內,同一片土地之上,也許——我們感覺人生了不起,了不得,甚至是你死我活。為爭一口氣,為辯一個理,為得一份利,甚至為一點點所謂面子……
站在不同的距離看人生,將得到不同的結果。一個人選定了一個什么樣的距離對待人生,他這一生將在這種人生觀之下,顯現出它獨有的人生歷程。顧文自己又是選擇了一個什么樣的距離來觀照人生呢?我感到他既不凌虛高蹈,居高臨下地對蕓蕓眾生發表一通空洞的見解,也避免陷入瑣屑的現實生活的泥淖——離得真實的人生太遠,完全不把紅塵中的是是非非當回事,看破人生,斬斷一切欲望,那就只能當和尚或尼姑了;貼著人生太近,太把人當一回事,太把塵世中的一切當回事,則難免跋涉于世俗中而難以免俗。
選擇一個什么樣的距離觀照人生,這需要一個恰如其分的“度”。俗語說“無度不丈夫”,顧文是一個講究“度”的人。在《中餐西餐》中,他開頭第一句就干脆利落地提出:“凡事要有度?!雹?讓我們來看他的人生閱歷,他初中畢業之后回家,給生產隊放了一年牛,三年之后,當了家鄉小學的老師,因為編撰了一本《貧下中農政治夜校課本》,引起縣上的注意而到了鄉鎮工作,之后,又因為一篇散文《南珠新史》被編入1978年版的廣西教材高一課本中,從而命運又發生了變化,從鄉鎮來到了縣城。再后來,他走上了仕途,成為一個地級市的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這樣的人生歷程,充滿了戲劇性和打拼的酸辛,顧文比起一般人,會對人情冷暖、世事變遷有著更豐富和更深入的體會。但是,顧文始終追求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他講究中庸之道,所以情緒上沒有大起大落。對于人生,他既不是充滿浪漫的激情,因此他的文字不是慷慨激昂式的。他也不因自己在俗世功成名就而沾沾自喜,亦不因人生的無常而看破紅塵。從《寧靜的饋贈》中⑦,我們看到即便是遭遇了喪親之痛,他也只是選擇和妻子躲到一個無人打擾的小樓里,靜靜療傷,而并非呼天搶地號啕大哭或對命運做激憤之語。
前面已經講過,他的散文充滿對人生的思索和追問。尤其是占很大比重的充滿睿智之語的小品文,更是對很多人生問題提出了他自己的看法。顧文卻并不憑借匪夷所思的素材來吸引別人的眼球,更不用虛空的道理訓誡人。他是把生活放在放大鏡下細細觀察,從一些芝麻綠豆大的凡間小事生發出很多高妙的見解。頗切合禪宗所說的砍柴擔水,無一不是道。雖然寫的是小事情,思考的卻是大問題。因為寫的是身邊瑣事,會讓讀者感到親切好讀,因為思考的是大問題,也讓讀者不至于陷入逼仄狹窄的思想空間。
三
顧文是以一種悲憫的情懷來觀照人生的。曹文軒曾說過:“文學正是因為它具有悲憫精神并把這一精神作為它的基本屬性之一,它才被稱為文學,也才能夠成為一種必要的、人類幾乎離不開的意識形態的?!雹?顧文的散文之所以能夠呈現出現在的藝術風貌,從某種程度上講,是由他的悲憫情懷所決定的。張愛玲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話。顧文對他筆下的人物是懷有慈悲心腸的。所以,他的散文很少有尖刻決絕之語,哪怕是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他也會筆下留情。他在《生人妻》里寫了一個離過婚的,周旋在兩個男子之間,和他們都保持夫妻關系的女子小可。小可曾經是被作者認定為最講義氣、最有品位的女人。當他知道了小可背后的故事后,他先是為生活的荒誕感到“膽戰心驚”,言辭間流露了些微的厭惡感。但悲憫情懷讓他擁有大度的心胸,讓他能在憤怒之時仍然保持理性的判斷。雖然小可的行為讓他發指,他仍然理智地寫下這樣的文字:
小可絕不是那種隨便可以放低的女人。她(感到)不如意的男人,可能金山放在那里,她也不動心。但如果她需要,她可以調整心態也未可知。后一點是她比那些言情女人的高明之處。但這高明又有什么錯呢?
人首先是生存。生存,無論什么時候,都應該是第一位的。⑨
小可的所作所為并不符合作者的道德準則,但是,他沒有簡單地舉起道德的大棒,在紙上輕而易舉地就把小可干掉。他的寬容使站立在讀者面前的小可,就不是一個簡單的風流成性和心計很深的女人,在情感面前,她也有她不為金錢所動的高傲的一面,所以她的令人瞠目結舌的選擇一定有她的苦衷和不得已,雖然作者沒有寫出來,但這個女人的形象卻是耐心尋味,值得讀者琢磨的。一個令人齒冷的女人,他都沒有放棄把她放到復雜的生存環境里去考量,去體味和挖掘她心之深處的蒼涼和無奈。顧文對人物的體貼和厚道,于此可見一斑。
顧文不是那種對人性要求很高,挑剔苛刻的人,他對人類自身的性格缺陷總是抱有一種理解的同情。比如在《近來生活》中他寫到多年未聯系的老同學突然電話頻頻,而且還盛邀他們全家赴宴,但他清醒地知道:“老同學的情誼也是因‘需要’才有溫度和濕度長出芽來。”原來老同學有求于他。這樣帶有功利性質的同學情誼,在一般作者的筆下,也許就成了被嘲諷的對象,但是顧文特別能體會別人內心的苦,想到老同學無職無權在當地備受欺負,想到一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求生的艱難和掙扎,他非但沒有責怪之情,還不求回報地認真幫忙,并對自己態度的不夠熱情而充滿懺悔之情:“為什么說話不委婉些呢?人家聽了肯定很難受?!?/p>
正因為顧文的這種善解人意,所以他筆下的人物大都栩栩如生,特別傳神。在他的散文創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人物印記,這些人大都是叱咤文壇的著名作家和學者,有陳建功、蔣子龍、李國文、陳忠實、陳祖芬等。顧文是北海人,在一次北海舉辦的“京津港文化名人北海筆會”中,他和這些作家學者相遇相識。這樣的活動時間一般都比較短暫,所以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不可能深入,由此印象而寫就的人物肖像,很容易流于浮光掠影,尤其是寫大名鼎鼎的人物,更免不了成為一曲沒有個性的充滿溢美之詞的贊歌。顧文的令人贊嘆之處是,他的目光的敏銳,抓取人物的典型特征可謂是“穩、準、狠”,所以相交時間雖短,顧文卻能抓住每個人的與眾不同之處,畫下了他們決不與人雷同的畫像。他這種倚馬立就之才,當然還是離不開他用心、用真情設身處地體會他人的品格的支撐。尤其都是文化人,他和他們之間更有一種同聲相求的默契和心心相通。李國文在《北海有顧文》中贊道:“在他的筆下,寫人的,透出溫馨的情懷,寫事的,多有精到的見解,寫景的,往往有其獨特的感受,而寫他和我共同熟悉的那些文學界的朋友,我常常會發出會意的贊嘆。他不僅善于觀察,而且善于共鳴,他不僅用眼睛掃描整個世界,更著力用心靈體會人物精神?!雹馕矣X得“善于共鳴”四個字是對顧文的相當中肯的評價。顧文像一名優秀的演員,擅長深入將要扮演的角色的內心,與之心弦共振。如若不是有一顆善意的體貼別人的心,他又如何能夠做到這一點?
顧文寫蔣子龍,一上來就先聲奪人:“當我從蔣子龍那雙眼睛里,讀到一些無奈和深藏在疲倦的智慧中的蒼涼的時候,我內心頗為震撼。”其實不獨作者震撼,讀者看了也不免大吃一驚,對于一個聲名赫赫的大作家,人們就只看到他表面的風光,怎么會想到他也有“蒼涼”和“無奈”的時刻呢?顧文卻撇開人云亦云的老套子,偏要寫“大作家也有大作家的難”。因而一個個性十足的蔣子龍就立體地站立在我們面前。顧文是善于用一兩個字就點出一個人的相貌或性情的特點的,比如他寫蔣子龍的眼睛“很亮,看東西很準”,寫到這里他拿蔣子龍的眼睛和陳祖芬的眼睛一比,在比較中每個人都凸現出自己的個性來了。陳祖芬看世界當然也很準確,不過她的眼睛里還帶有一種“天真”。而蔣子龍“則帶了一種穿透力。用廣東話說是看東西看過‘骨’”(11)。
他寫陳建功,著力在“建功是一個經歷了苦難,卻能給人以甜蜜,經歷了荒誕,卻能給人實在的人”(12)。他寫李國文,強調的是“他不爭一日之長短,他也不負一日之長短”(13)。他寫陳忠實,說他是“富礦,是一塊表面粗糙的不惹眼的玉王”(14)。他寫本地同行馮藝,只用“笑佛”兩字就把他的精神氣質全部烘托而出(15)。……顧文寫人,是深得《世說新語》之妙的,用詞簡短,但境界全出,畫出了一個人的“骨”。
四
顧文的文字風格是其人格的延伸。他的謙謙君子之風和率真的性情,決定了他文風的溫柔敦厚和真摯誠懇。顧文的散文如同一個溫厚的大哥,和你推心置腹、侃侃而談,不矯情,不造作,雖然從坎坷曲折的人生一路走來,累計了很多的生存經驗和生存智慧,博取雜收的閱讀,也讓他學識豐富,但他不賣弄,不掉書袋,沒有把歷史變成自己寫作的后花園。他也不拽文,用著平易淡雅的文字和你談心,解你困惑。說到底,顧文的散文創作一方面是自身心靈的需要,另一方面他也愿意和讀者分享自己的心得體會,他是心里裝著讀者的作家。蘇雪林在《徐志摩的散文》中曾經這么評點徐志摩:“讀了志摩的文字,就好像親自和志摩談話一樣,他的神情、意態、口吻,以及心靈的喜怒哀樂,種種變化,都活潑潑地呈露讀者眼前,透入讀者耳中,沁入讀者心底。換言之,就是他整個的人永遠活在他文字里。”(16) 把這話借過來評價顧文的散文也是很恰切的。
顧文在那些哲理色彩很重的絮語體小品文中,毫不隱瞞地把自己內心的所思所想袒露給讀者。他在釋、道等等許多方面都有許多心得,但他不會囫圇吞棗地拿些高深莫測的思想嚇唬人,也不會清談一些玄之又玄的對現世人生毫無幫助的大道理。他所講的都是從一己之經驗出發,以一顆敏慧善感的心靈體會到人類普遍的煩惱和困苦。顧文從不對那些塵世的小小的煩惱不屑一顧,相反,他樂意把自己的學識用在解決這些日常難題上,因而他的這一類文章,也頗有些實用色彩。對于處于困惑中的塵世間的紅男綠女,是有著切實的指導意義的。比如《說話的學問》,會教你如何在會議上避免發表陳詞濫調,如何學會聆聽和引導別人說話(17); 而《緣分與機會》則教人及時把握稍縱即逝的緣分,因為人生無常(18) ……這些都是貼著真實人生的感悟,帶著生命的體溫,氤氳著人間煙火的氣息,都是有感而發,絕無裝腔作勢之嫌。
顧文對待他人是誠摯的、寬厚的,對待自己卻是內斂隱忍的,表現在語言上,就呈現了一種含蓄克制的風格。前面提到的《寧靜的饋贈》一文,雖然作者并沒有明確地寫出為什么傷痛欲絕,而且始終沒有放縱自己痛快淋漓地痛哭一場,以求放松和解脫,但是,我們分明感知到了他拼命壓制的悲傷的逆流。從藝術的角度講,聲嘶力竭,肝腸俱裂,那種不加控制的情感的恣肆和泛濫,雖可能一時感人,卻難以深入人心,并具有歷久彌新的感人魅力。一個成熟的作家總能憑理智調度感情的涌動,使得內心的悲愴委婉曲折,達到一種含淚的微笑的藝術效果。顧文正是有著這樣藝術自覺的作家,在《寧靜的饋贈》里,我們能看到他在夕陽下獨自徘徊的惆悵和疼痛,看到他眼睛里淚殼將破未破,拼命忍住的堅忍的表情。在波瀾不驚的文字里,他的痛苦也穿透了我們的內心。這種輾轉反側、欲說還休,的確比直抒胸臆更具一種深長的魅力。
說顧文溫和,并不是說他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沒有原則的老好人。從文字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溫和應該是源自他宅心仁厚和后天不懈的修煉。雖然文字并非是劍拔弩張、犀利張揚的,但是,顧文還是有真性情的有話直說的人,這一類的篇章也相當地體現出了他的責任感和擔當意識。在他的散文創作中,游記部分是占很大比重的。旅途是最容易考驗一個人的文化素養和意志品格的,顧文也就在旅途中,發現了很多值得一說的事情。比如國人在吃西餐時,不懂禮儀,多吃多占,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不講禮貌,每每提到這些,顧文的文筆就比較罕見地有了棱角和鋒芒,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深情,也就在文字中一覽無余了。顧文有一篇《記憶中的一些北海人》,就是對家鄉人進行“挑刺”,比如家鄉人普通話不標準了,排隊時有人插隊了,看上去有點求全責備的意思,但其實也正是他對北海人愛之深、責之切的表現。正如他自己在文中所說的:“說了許多北海人的‘壞話’,有點‘吃里爬外’。但我想以此引起北海人的注意,盡量的真善美?!?19) 這就是顧文,假如他偶爾筆鋒犀利起來,那絕對不是要對誰惡意中傷,他的批評永遠是忠懇的。
一個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總是無處藏身。你的才情、見識,境界的高低,總能被讀者從文字中辨識出來。尤其是散文,更能看出一個作家的胸襟的寬闊與否,用心的真純與否,學識的淵博與否。散文當然很講究寫作技巧,但沉溺于眼花繚亂的技巧終究是危險的,如果沒有思想和情感的支撐,總會流于貧血和淡漠。我想,顧文的散文創作,雖然沒有花枝招展的靚麗外表吸引人,甚至有些篇章因為過于樸素而不能在第一時間吸引住讀者的眼球,但他的情感是真摯的,靈魂是有依傍的,文字是有閱歷的。他的散文是一鍋清淡的湯,用著幾十年的歲月的小火,慢慢地燉出來的,一入口感覺是淡的,帶著微微的澀,但品咂之后就能覺出它的滋味的綿長,一如窖藏多年的美酒。 ■
【注釋】
① 顧文著:《電池、生活及其他》,選自散文集《浮生小記》,51頁,香港銀河出版社,2007(以下引文出自此書不再標明出版社及出版時間)。
②④⑩(17)(18) 見《浮生小記》,266、209、378、39、56頁。
③ 《再說生活》,見《浮生小記》,13頁。
⑤ 司馬長風著:《錢鐘書的〈圍城〉》,見《百年經典文學評論》,368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
⑥ 《中餐西餐》,見《浮生小記》,36頁。
⑦ 《寧靜的饋贈》,見《浮生小記》,204頁。
⑧ 曹文軒著:《小說門》,212頁,作家出版社,2003。
⑨ 《生人妻》,見《浮生小記》,261頁。
(11) 《子龍,子龍》,見《浮生小記》,300頁。
(12)《我說建功》,見《浮生小記》,95頁。
(13)《李國文印象》,見《浮生小記》,311頁。
(14)《“白鹿原”上的智者——作家陳忠實印象》,見《浮生小記》,312頁。
(15)《馮藝印象》,見《浮生小記》,320頁。
(16)蘇雪林著:《徐志摩的散文》,見《百年經典文學評論》,137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
(19)《記憶中的一些北海人》,見《浮生小記》,142頁。
(李東華,供職于中國作協創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