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的華彩樂章
繆俊杰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中華民族當代一部壯麗的史詩。
廣東的改革開放,是這部史詩中最動人的華彩樂章。
廣東的改革開放牽動著中國政治、經(jīng)濟最敏感的神經(jīng),關系著國運的興衰。
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不能不寫廣東。
呂雷、趙洪先生歷經(jīng)五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報告文學《國運——南方記事》,全面記錄了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風雨歷程,全景式地再現(xiàn)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壯麗圖景,格局宏大、人物眾多、矛盾復雜,涉及政治體制、經(jīng)濟體制、文化體制的方方面面。波瀾壯闊的圖景,動人心魄的描寫,讀后令人振奮,啟迪心智,得到前所未有的閱讀滿足。
作品題名為《國運》,是富有深意的。它雖然主要寫的是廣東,以廣東改革開放的歷程為事件的中心,但廣東的改革開放牽涉到共和國的命運。國運的盛衰,又同廣東的改革緊密相連。《國運》內容豐富,資料翔實,可以說是一部令人鼓舞的創(chuàng)業(yè)史,是表彰改革家的群英譜,也是可貴的歷史備忘錄。下面談談對這部書的印象。
一部令人鼓舞的創(chuàng)業(yè)史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一項開拓性事業(yè),是近百年來中華兒女為振興中華所進行的一次最偉大壯舉。這項事業(yè)首先在中國的南方廣東肇始,是理所當然的。廣東瀕臨南海,浩浩洋面,滾滾珠江,視野開闊,八面來風。廣東得地緣之利,是中國接近海洋文化的前沿。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叱咤風云的人物,都來自中國南方,珠江的子孫,南海的康有為,新會的梁啟超,香山的孫文,都是受到歐風美雨的蕩滌,而成為改造中國的最早的拓荒者。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由廣東肇始,也成為歷史的必然。我們在這部《國運》中,看到了新一代的拓荒者們,在黨的領導下,披荊斬棘,敢為天下先的開拓性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
20世紀的革命,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華民族獨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但是中國人民并沒有富裕起來,特別是長期受到“左”的路線的干擾,中國包括被稱為“魚米之鄉(xiāng)”的珠江三角洲并沒有富裕起來,甚至可以說,還處于貧困狀態(tài)。廣州同小小的香港只有一水之隔,廣州比不過香港,那時人們向往香港,一次又一次的“逃港”風潮,正是生動的例證。
歷史注定中國必須改革,廣東必須改革。廣東的干部群眾,得風氣之先,敢為天下先,70年代末的一聲驚雷,終于催生了一場偉大的變革。改革是艱難的。改革就要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就是開拓。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潮流中,廣東首先建立了經(jīng)濟特區(qū),開始了改革的試驗。當時主政廣東或在廣東工作多年的老革命家們,在黨中央的領導、支持下,帶領廣東人民,開始了在廣東拓荒、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辦了深圳、珠海、汕頭經(jīng)濟特區(qū),他們硬是把一個小小的漁村,建設成為一個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建設成一個在世界能排上號的宜居城市。深圳和珠海的開發(fā),確實是一次史無前例的“拓荒”。蛇口填過“海”,羅湖填過“湖”,在幾十平方公里的荒地上,搞了“七通一平”,建起了一座座廠房,到處是一片高樓,把一個荒涼的小漁村,建成了一個大都市。深圳人在深圳市樹起了一座“拓荒牛”的雕塑,就是為開發(fā)特區(qū)的拓荒者們樹立一座豐碑。人們把第一批開拓者稱為“拓荒牛”。深圳、珠海和珠江三角洲的明星城鎮(zhèn)就是這批拓荒牛開拓起來的一片新天地。他們的奮斗歷史,令人感動,令人振奮。
廣東改革開放歷史性的成就,雄辯地證明,改革開放是決定中國命運的關鍵抉擇,是發(fā)展中國社會主義,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由之路。它也證明,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只有改革開放才能發(fā)展中國,發(fā)展社會主義,發(fā)展馬克思主義。
一部改革家的群英譜
廣東的改革開放是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縮影,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座豐碑。中國改革開放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又是一批改革家們重新書寫歷史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國運》旗幟鮮明地寫出了改革家們立黨為公,執(zhí)政為民的大智大勇,勇為天下先的精神,展現(xiàn)了改革家們的風采。
《國運》自始至終對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和全情傾注的歌頌。廣東的改革開放的成就離不開鄧小平的設計、指導和支持。作品生動地描寫了鄧小平兩次到廣東視察的動人情景。特別是對鄧小平第二次南巡的描寫,寫得十分動人,是本書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
作品對全力支持廣東改革開放的老一輩革命家和中央領導人葉劍英、胡耀邦、李先念、谷牧等都作了熱情而實事求是的描述和評價。對站在廣東改革開放第一線的改革家、實干家們,進行了熱情的謳歌。在《國運》所展示的“群英譜”中,我們看到了大家熟悉的名字:習仲勛、任仲夷、吳南生、袁庚、葉選平、林若、謝非、梁廣大、厲有為等等。他們在不同時段為特區(qū)改革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作家們?yōu)檫@批改革家樹碑立傳是理所應該的,因為他們?yōu)楹髞淼母母镎邩淞⒘俗吭降陌駱印?/p>
《國運》對任仲夷的描寫很有力度,很有特色。任仲夷是“一二#8226;九”運動時期入黨的老共產(chǎn)黨員,解放后在東北當過省委書記,歷經(jīng)政治風浪。人們當會記得他任遼寧省委書記時,力排眾議,為張志新平反,使他在政治上得了高分。三中全會后,任仲夷接替習仲勛主政廣東。他承接習仲勛“要殺出一條血路來”的改革鋒芒,繼續(xù)披荊斬棘,大膽前行。他的勁頭更足,正如作品中所描寫的:“人人心中都明白,在習仲勛之后,出力最盡、耗神最多、負重最巨、年紀最大的開荒牛,非任仲夷莫屬。”作為一位出名的反“左”斗士,任仲夷矢志于改革開放,奮力前行。在他的主持下,銳意改革,制定了廣東省委31號文件,給蛇口工業(yè)區(qū)下放四大權力,使之成為真正政企分開的企業(yè)。這是中國第一次的創(chuàng)舉。他在落實政策時,大力為在“反廣東地方主義”極左錯誤時受打擊的地方干部平反昭雪,受到廣東人民交口稱贊。他在“反走私”的風浪中,頂住來自上面、外面的壓力,他要干部們堅定信心,做到“兩手硬”。他說,“反走私我們堅定不移,對內開放對外搞活經(jīng)濟堅定不移。”他針對那些企圖扼殺廣東特區(qū)的人們說:“殺氣騰騰不好,還是熱氣騰騰好。”任仲夷辭世后,人們這樣評價他,認為“在這位無畏的先鋒和智慧的長者身上,人們看到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追求真理、追求科學與民主、一心造福于民的浩然正氣。”
談到深圳的改革,特別談到蛇口工業(yè)區(qū),人們會不約而同地提到老資格的“拓荒牛”袁庚。《國運》用濃重的筆墨描寫了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改革家風采。袁庚是從30年代起就在香港活動的共產(chǎn)黨員。他一會兒是接受日本投降的中共聯(lián)絡官,一會兒又是我軍的炮兵團長,在“文革”中又被作為“美國戰(zhàn)略特務”在北京秦城監(jiān)獄關了五年。改革開放以后,他把個人榮辱拋諸腦后,對黨的事業(yè)的忠誠癡心不改。他擔任招商局第二十九代掌門以后,把蛇口當做自己施展才能的平臺。他利用這個平臺為創(chuàng)新我國經(jīng)濟體制與政治體制作出了重大貢獻。“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著名口號,就是袁庚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袁庚是真正的“拓荒牛”,特區(qū)能發(fā)展到今天,袁庚功不可沒。
《國運》以生動的細節(jié)和巨大的篇幅,描寫了謝非的人生歷程,說這是為謝非樹碑立傳的作品并不為過。謝非是廣東土生土長的干部,從一個縣委宣傳部長,到中央政治局委員、人大常委副委員長。他經(jīng)歷了太多的政治風浪和物是人非。他能站住腳跟,是因為貫串在他革命生涯中的基本素質,是實事求是,堅持真理,勇于創(chuàng)新。在“大躍進”年代,他也宣傳過“左”的東西,但很快認識到不實事求是帶來的危害。他曾在縣的干部會上作過這樣的自我批評。“現(xiàn)在宣傳工作是有方向性錯誤……什么問題呢?就是把胡思亂想當成革命精神來宣傳,把封建迷信當成科學來宣傳,把大話空話當成革命干勁來宣傳,把形式主義當成群眾積極性來宣傳……”真不簡單啊,這是一種難得的省悟。正是有這種自我批評精神,使他在以后職位越來越高,做起工作來也就更加實事求是了。謝非在擔任省委第一把手以后,繼承了他的前幾任省委書記的作風,實事求是,敢于頂住各種“左”的干擾,大膽支持改革。他集中精力解決民生問題,關心經(jīng)濟欠發(fā)達山區(qū)的人民痛苦,第一個提出了“生態(tài)移民”的口號和措施。他敢于頂住逆風,力保《南方周末》,使它沒有停刊,在廣東有口皆碑。特別令人感動的是,他大力支持深圳市委書記厲有為的大膽探索。當厲有為在受到空前的圍攻和權威人士的批判時,謝非堅定地站在厲有為的一邊,頂住逆風,表現(xiàn)了一個領導人敢于堅持真理,敢于擔當?shù)挠職狻_@是濃墨重彩的一筆,有力地刻畫出了謝非作為一個改革家的革命品格和高尚人格。
一部難能可貴的歷史備忘錄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一場深刻的革命,是一項嶄新的事業(yè)。它不可避免地會有人不理解,支持不得力,甚至出來反對。廣東的改革開放遇到的阻力也是很大的。《國運》在寫出了廣東的改革以排山倒海之勢,摧枯拉朽,取得偉大的勝利的同時,也寫出了改革進程中的阻力,遇到的復雜矛盾和進行的各種斗爭,表現(xiàn)出改革開放的艱巨性、復雜性。
廣東改革開放遇到的阻力往往來自上頭,來自權威方面。我這里舉幾個事例加以說明。
一個是所謂“租界論”。廣東辦特區(qū),是黨領導改革開放的一個試驗場。在鄧小平、葉劍英、胡耀邦、李先念、谷牧等領導同志的支持下,廣東省的主政者們率領廣東群眾把深圳、珠海特區(qū)辦起來了,辦得有聲有色,紅紅火火,成績斐然。廣東人民喜氣洋洋。但一些人不高興了,對改革持反對態(tài)度的人起來阻攔了。這時一些很有權威的人士出來說三道四,通過理論界和輿論工具,拋出了所謂“租界論”,把廣東的特區(qū)影射為“租界”。說什么“特區(qū)是國際資產(chǎn)階級的‘飛地’”,是“走私的主要通道”,甚至把它比喻為“舊中國上海的租界”。當時有的省市報紙發(fā)表文章,影射攻擊廣東經(jīng)濟特區(qū)。質疑和責難的聲音鋪天蓋地。廣東的特區(qū)一時間風雨交加,是非莫辯。時任中共中央主席的胡耀邦1983年來到廣東視察,旗幟鮮明地支持廣東的改革。胡耀邦說:“特區(qū)是新事物,同志們搞得不錯,敢于創(chuàng)新,是很有成績的。有什么壓力沒有?應當心情愉快嘛。你們已經(jīng)闖開了一個新局面,比較出色地完成了中央的意圖。”(《國運》第296頁)緊接著,1984年鄧小平視察特區(qū),充分肯定廣東改革的成就,大大增強了廣東干部及廣大群眾的信心,鼓舞了干勁。在黨中央強有力的支持下,打破了所謂“租界論”對改革開放的干擾,使廣東的改革在風雨交加中,渡過了第一次難關。
再一個是所謂“反和平演變”。廣東的改革開放一步步走向深入,在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上有了重大突破。當時主持深圳工作的厲有為提出了“股份制改造”的設想,力主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此論一出,被認為是“和平演變”的信號。此時,適逢蘇聯(lián)解體,東歐巨變。有些本來對改革就不理解,不滿意,甚至反對的人,就借此說事。來自權威方面的勢力,組織了所謂“反和平演變”的各種研討會、批判會,提出改革中“姓社姓資”問題。很顯然,所謂反和平演變是針對廣東珠三角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謝非和厲有為以大無畏的精神和理論家的勇氣頂住這股逆風,據(jù)理駁斥。厲有為還引經(jīng)據(jù)典,搬出老祖宗馬克思的觀點來同這些理論家們“理論”。一位權威理論家要來珠海實地考察,梁廣大以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巧妙的藝術手法,把這個理論家忽悠了一回。正當廣東的改革處于發(fā)展的一個十字路口之時,1992年初春,鄧小平同志以八十八歲高齡又一次來到廣東。在這次被稱為“南巡”的視察中,鄧小平以高瞻遠矚的目光,為特區(qū)改革指明了方向。提出“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fā)展經(jīng)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基本路線要管一百年,動搖不得,只有堅持這條路線,人民才會相信你,擁護你”。一語道破,石破天驚。把廣東特區(qū)挽救于危難之中。
再一次風波還是“所有制”問題引起的。廣東改革的深入提出了新的歷史課題。厲有為在中央黨校學習時寫了四篇探討所有制問題的研究文章。其中《關于所有制若干問題的思考》一文,提出的核心主題是:在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下,如何通過股份制等對公有制產(chǎn)權進行改造,為共同富裕進行制度設計的探討。這是因為,中國的改革面臨著除舊布新的轉變,不布新,則改革必然會陷入修修補補的改良主義的舊軌道。深圳改革所面對的正是一個除舊布新的新問題。雖說是厲有為的個人文章,但確實提出了中國改革開放如何深入發(fā)展的重大問題。此事一出,再一次觸動了重要人物的中樞神經(jīng),他們要借此大做文章了,聳人聽聞地說什么這是影響國家安全的根本問題。某些權威人士拋出了《影響我國國家安全的若干因素》、《未來一、二十年我國國家安全的內外形勢及主要威脅的初步探討》、《關于堅持公有制主體地位的若干理論和政策問題》、《1992年以來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動態(tài)和特點》等四篇文章(見《國運》,563頁)。這些文章借題發(fā)揮,拿改革說事,似乎廣東的改革成了威脅到國家安全的重大問題。首都某學會通訊,還刊登出《厲有為意欲何為?》的批判文章。謝非和厲有為面對著巨大的壓力,據(jù)理力爭,進行辯駁。這時,黨中央及時表態(tài):“要鼓勵探索,允許試驗,堅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大膽去試,大膽去闖。”雖然沒有明確肯定和否定什么意見,但這為廣東改革者的探索解了圍,鼓了勁。
《國運》用夾敘夾議的形式將這幾次重大的矛盾斗爭,比較客觀地加以敘述,在某種意義上說,承擔了“歷史備忘錄”的作用。
《國運》的作者,掌握了大量的歷史資料和現(xiàn)實材料,在對廣東的百年“國運”和歷史經(jīng)驗進行比較客觀的敘述時,對新中國成立以來存在過的“左”的路線及其危害也進行了一些梳理,這對廣大讀者也很有教益。當然,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作品仍然有不盡人意之處。我想,今天的讀者應當理解作者,更不能按自己的口味對作者提出不切實際的苛求。 ■
(繆俊杰,《人民日報》編審)
當代報告文學視閾中的《國運》
王 暉
如果將《國運——南方記事》放在當下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態(tài)勢中來考察,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它的意義與價值。報告文學在21世紀的發(fā)展已歷經(jīng)八年,這期間,這一文體的創(chuàng)作喜憂參半,相比較20世紀80年代的“報告”盛世,其今日的社會關注度、文體自身的前行度、及其在當代文學版圖中的地位都不甚樂觀。然而,近期的兩篇(部)以廣東改革開放為題材的報告文學卻引人注目,某種程度上提升了人們對于報告文學的信心,這就是李春雷的《木棉花開》和呂雷、趙洪的《國運——南方記事》。前者是典型的人物個案型報告文學,它的靈動的描述、大膽的抒發(fā)、寓宏大敘事于詼諧智慧之語言、生動的細節(jié)以及人物的個性化表現(xiàn),給人以耳目一新的藝術沖擊力,令人想起《哥德巴赫猜想》當年給予社會和文學的震撼。而后者則是洋洋五十萬言的長篇綜合性紀實敘事,它以全景、人物、狀態(tài)、問題式報告文學的復合結構,展示出南粵改革開放三十年波瀾壯闊的歷史進程。我以為,這是一部力求史詩風格的“大歷史”制作,它的意義并不限于南中國,而完全可以看做是當代中國命運的藝術寫實。
20世紀90年代以來,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分化狀態(tài)十分突出,大體可以顯示出這樣一些類型,即傳統(tǒng)或經(jīng)典意義上的報告文學寫作、基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宣傳需要的“主旋律”報告文學寫作、商業(yè)化的廣告式報告文學寫作等。在文明轉型、市場轉軌的時代語境之下,報告文學被利用的可能性大大增強,以至于商業(yè)化廣告式報告文學寫作呈現(xiàn)迅猛之勢、大有領潮頭之嫌,其后果自然是極大地損害了誕生近百年的報告文學的良好聲譽。在這種情形下,要使得報告文學文體獲得持續(xù)發(fā)展,要重現(xiàn)它在20世紀80年代領文壇之風騷的氣魄,正本清源、撥亂反正,還報告文學之本來面目的意義就顯得十分緊要。好在仍然有一批致力于嚴肅報告文學寫作的作家,他們以自己的實踐書寫出這一文體新的希望,呂雷和趙洪正是這其中重要的一分子。他們通過《國運》為當下報告文學提供著諸多可資借鑒的寫作理念和基本原則。我以為這中間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國運》堅守著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范,在非虛構性、反思性和藝術性等方面給人以啟迪、信心和力量。
對于報告文學非虛構性的堅守,是《國運》最為重要的關鍵點。在報告文學文體中,非虛構性是指文本所呈現(xiàn)的是經(jīng)驗世界中給定的現(xiàn)實,是一種不以主觀想象為轉移的、與特定歷史或現(xiàn)實時空所發(fā)生的事實相符合的特性。非虛構性之所以能夠成為報告文學的基本規(guī)范,其中一個理由正在于詹明信(F.Jameson)所言我們還沒有“隨意構造任何歷史敘事的自由”。具體來講,非虛構性還包含著田野調查性、新聞性和文獻性等三個主體特性。《國運》在這三個方面均有良好的表現(xiàn)。譬如田野調查,在我看來,報告文學的田野調查不同于單純的新聞采訪,它涵蓋實地考察、采訪、甚至以角色置換的方式進行全程追蹤等元素,而不僅僅是寫作技巧或寫作的前期準備,它表現(xiàn)為以非書齋寫作的親歷性與直擊性獲得第一手活的資訊,它使得報告文學在文本的非虛構構造上擁有其他純文學文本所沒有的優(yōu)勢。可以說,沒有田野調查就沒有報告文學文體的產(chǎn)生。中外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作家及其他們創(chuàng)造的文本都離不開其田野調查的深入與成功——基希、岡特#8226;瓦爾拉夫、夏衍、賈魯生等甚至以角色置換、深入底層社會追蹤的方式來實踐親歷性與直擊性,最終保證非虛構性的完整體現(xiàn)。田野調查性的有無,成為真?zhèn)螆蟾嫖膶W的重要分辨器。《國運》的兩位作者在田野調查做足了功夫,他們不畏艱難、不厭其煩,用了“整整一個五年計劃的時段”(呂雷語),從采訪到創(chuàng)作再到反復修改,采訪各界人物二百多人,采訪素材數(shù)百萬字。“單從采訪來說,我們采訪到謝非的故鄉(xiāng),他當年住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讀書,全部資料都掌握了,我們這本書寫出來的還不到百分之一。……廣東的一批改革開放的親歷者包括當時的省委書記都向我們提供了不少材料。……我們采訪過梁廣大很多次,那天采訪七個鐘頭還不夠,一加再加,三點鐘才吃飯,他講了很多細節(jié)。”(賴海晏語,見《新世紀文壇》2008年7月18日)作者還查閱了大量有關檔案資料和文章,書中大量的實例、統(tǒng)計數(shù)字和參考文獻,強化了作品的文獻性,一些文字甚至可以稱之為“搶救性的記錄”。而文獻性之于報告文學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報告文學所記錄的現(xiàn)實,也將變成文獻——歷史的一部分。但時下能夠作為文獻來閱讀、來保存的報告文學數(shù)量甚少,《國運》作者的“文獻意識”理應成為一種可資效仿的資源。至于報告文學新聞性中所看重的真實性元素,即最大限度地接近事實本相,而不介意或者說不回避敏感問題、矛盾、爭議甚至斗爭,在《國運》中也得到充分體現(xiàn)。譬如對“姓資姓社”問題的爭論、對厲有為文章受批判的描述等都直言其事,不回避不躲閃。1996年,厲有為參加中央黨校學習,寫了篇《關于所有制問題的思考》的論文,被學員傳看,繼而引來嚴厲的批判之聲:
厲有為不怕挨批判:“如果有錯誤你們可以批評嘛。”可怕的是他直到最后也沒鬧清一大批對他群起而攻之的理論家、學者與官員姓甚名誰。一些人連家門也不出,只要給某某部門及某某領導打幾個電話,要求批判他,結果批判運動就真的開始了。厲有為說:“既然他們如此大義凜然,又為什么行此偷雞摸狗的勾當?為什么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讓我知道呢?”
事情遠沒有完,對厲有為的批判會大有深挖根源的勢頭。有學者在發(fā)言時指名道姓地將謝非摳了出來,說廣東在所有制問題上制造混亂,要由謝非負領導責任。
厲有為聞言大怒:“一個北京的學者,就可以在公開場合指名道姓地指責一個中央政治局委員?誰給他的這個權力?他有什么背景?這又是什么學風?”
但厲有為有心無力,自身難保,事態(tài)正向完全脫離了學術討論而變成政治打壓的方向發(fā)展。批判厲有為的材料被整理出來,將厲有為的文章定性為雜音,是對中央工作及黨的路線的干擾。這些批判材料由某種管道送達中央領導人,甚至送到江澤民總書記手上。
這段文字栩栩如生地描述了“正方”和“反方”的言行作為,是生動的真切的記錄,再現(xiàn)出那個風雨如磐的特殊時刻。此外,第13章“風雨兼程”寫特區(qū)草創(chuàng)時期高層領導干部的思想交鋒,第17章“狼煙四起”寫“89風波”之后、鄧小平南巡之前圍繞特區(qū)走向的刀光劍影等章節(jié)的描繪,都還原出令人心顫的真實圖景。當然,《國運》對真實性的堅守,還體現(xiàn)在它對于廣東改革開放全景式的寫實——這既有對深圳、珠海特區(qū)排頭兵的重點描述,也有對珠三角地區(qū)各個城市改革的多彩表現(xiàn),還有對粵北山區(qū)脫貧致富的熱切關注;體現(xiàn)在它對于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中共第二代領導集體,以及廣東省市縣各級領導與各階層人士不遺余力奮力爭先、“殺出一條血路”之改革精神的書寫。由此,一幅氣勢磅礴的南粵改革全景圖畫便呼之欲出。以非虛構性為根本的真實世界與真實人物的表現(xiàn),是報告文學的立文之本和文體的力量所在。非虛構文學對于人類社會形態(tài)真實和關系真實現(xiàn)狀的把握和表現(xiàn)威力,早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就已展露無疑,那時“一些最好的小說家也在抱怨寫小說十分困難,因為這一時期里的日常事件的動人性已走到小說家想象力的前面去了。事實上,許多小說家暫時地放棄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轉而寫社會評論、紀實文學和充滿活力的報告文學”([美]約翰#8226;霍洛韋爾(John Hollowell):《非虛構小說的寫作》,仲大軍、周友皋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20世紀80年代中國報告文學由附庸蔚成大國的景象,也正表明對現(xiàn)實作非虛構再現(xiàn)的這種文體的偉力。《國運》以其對非虛構性的堅守,不僅讓我們看到近三十年以廣東為代表的當代中國前無古人的偉大變革,也讓我們進一步感受自80年代以來報告文學所具有的比虛構、夸張、變形更離奇、更富想象力的紀錄現(xiàn)實的卓越能力,這是針對現(xiàn)實的宏大藝術書寫,但卻獨具文獻意義和“信史”價值。它以其非虛構性的實踐回歸到經(jīng)典報告文學所創(chuàng)設的傳統(tǒng)上來。
《國運》對于非虛構性的堅守無疑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報告文學并非新聞報道,報告文學作家也并不是有聞必錄的書記員,深刻的真實并不來自照相機或復印機式的毫厘不差,而需要作家思想的揳入。因為今天的讀者對于報告文學的“文體期待”更傾向于作家通過“新聞面”所表達的對于重大新聞事件具有深度和廣度的認知和思考。所以,真正經(jīng)典的報告文學一定是思想者的寫作,是公共知識分子的寫作,是具有擔當意識和憂患意識的寫作。因此,它就是有深度的寫作,也是高難度的寫作。從這個意義上說,反思性正是報告文學規(guī)范的另一重要一翼。可以說,《國運》在相當層面上體現(xiàn)出這種反思性——對廣東改革的必然性、以致對中國改革可行性的思考,對中國崛起與世界發(fā)展之辯證關系的思考,對發(fā)展的極限和瓶頸,以及發(fā)展過程中開放與保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等兩極對立觀念和行為博弈的思考,都成為作品揮之不去、印記深刻的思想亮點和智慧火花。這樣的思考伴隨著作者對于事件的敘述和人物的刻畫,猶如畫外音和注釋,也猶如燈塔與航標,起著引領讀者、表達作家觀念的重要作用。作品中多處出現(xiàn)顯示這種反思性的非敘事性話語,它們是精彩的,有時能夠一語破的、擊中要害——“在人類發(fā)展史中,也只有當今之中國,才能演繹出一場不憑借武力為后盾、不以霸占市場為手段、不在對手制定的‘國際慣例’和游戲規(guī)則下無所作為俯首稱臣,而只憑自身勞動力巨大的優(yōu)勢積聚國力、靠大量廉價產(chǎn)品輸出尋求國力發(fā)展的世紀奇跡。”它們是雋永的,有時能夠另辟蹊徑、深化思考——“一個‘富’字,擦亮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發(fā)展思路,不容否認,這個思路是從與境內外貧富差距懸殊、偷渡逃港成風的深圳率先萌發(fā)成型的,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奮斗史上的一次英勇突破,從此,天蠶破繭,鯤鵬展翅,一條風檣陣馬又波譎云詭的新路轟然洞開。”可以說,《國運》的反思品格,與題材本身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這是一個決定國家與民族命運的時代,一個需要思考而且必須思考的時代;它還與讀者的文體期待有關——改革的親歷者需要重審來路,改革的后繼者需要“以史為鑒”;它更與作家的精神導向有關——“一個有歷史責任感的作家,絕不能在這個偉大的歷史變革中沉默和失語。我們力圖以改革前驅人物為經(jīng),以南粵發(fā)展大小事件甚至是市井軼事為緯,編織起一段浸透著廣東人民光榮與夢想的歲月。”(呂雷語,見《新世紀文壇》2008年7月18日)如果說,非虛構性意味著報告文學的純度,那么,反思性就代表著報告文學的深度。《國運》可謂目前為止國內書寫廣東甚至中國改革開放的報告文學中最具反思性的作品。相比較當下文壇中大量商業(yè)化、浮淺化和快餐化的所謂報告文學,《國運》的出現(xiàn)無疑是令人為之一振的,因為,它自身思想的光亮,是可以重新燭照那些已經(jīng)或者即將對報告文學失去信心和信任的人們的。
當然,如果僅止于反思性,那《國運》的燭光也許不會長久。因為報告文學也并不等于哲學論文、報刊社論或者思想雜談,它是文學,而且是特殊的文學。這種特殊就體現(xiàn)在它必須舍棄虛構、變形與夸張,只能戴著鐐銬跳舞。從這個意義上說,報告文學比小說更能檢驗一個作家騰挪于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的藝術智商。我欣喜地看到,《國運》在藝術性上的表現(xiàn)是出色的,它完全可以進入21世紀以來最為優(yōu)秀的中國報告文學行列之中,因為它在藝術結構上給予了報告文學以新的啟示,而結構的因循守舊恰恰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報告文學在藝術上躑躅不前的重要原因。20世紀80年代,以全方位、多角度、多層次描述重大事件的報告文學全景式結構和以書寫問題、描摹狀態(tài)為主體的報告文學的集合式結構,成為當時報告文學藝術建構的最大亮點。其后,除極少量作品,如趙瑜的《馬家軍調查》仍在探索新的結構方式之外,大多數(shù)的報告文學作品結構基本是傳統(tǒng)人物特寫式、全景式和集合式的或刻板或粗糙或低劣的摹仿品。結構的創(chuàng)新幾乎喪失殆盡。進入21世紀,一些報告文學作家似乎又在開始探求包括結構在內的新的表現(xiàn)形式,呂雷和趙洪即是其中之一。可以說,《國運》在藝術表現(xiàn)上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譬如它的語言、它的描寫、它的跨文體色彩等等。但我感覺,《國運》藝術上給予當代報告文學的最大貢獻就是它的集全景、人物、集合式報告文學結構為一體的復合式結構。它是全景式、人物式和狀態(tài)式非虛構文本結構的綜合,這里既有時間因素,即全景式結構的特點,將廣東改革開放視為一個大的事件,按照20世紀20年代至本世紀初的時間順序來展開,重點放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今的近三十年;它還有人物式結構的特點,即作品以廣東改革開放的主要領導者、一個見證廣東半個多世紀變遷的重要人物——謝非的一生經(jīng)歷為全書的貫穿線索;另外,它具有集合式結構特征,即圍繞“廣東改革開放”這樣一個“事件”,同時又是一個錯綜復雜的狀態(tài)或曰問題展開,以其作為全文的總綱,分而論之問題或狀態(tài)的各個不同側面,以求俯瞰式地全面描述。即使是對全文敘述起著線索作用的主要人物謝非的人生表現(xiàn)也列于這一“總綱”之下。這樣就避免了因事件與人物的眾多而可能會導致的敘述雜亂和無中心主旨的亂象,從而顯出其敘事的謹嚴與舒張,使全文沒有拘泥于個人成長的單調敘事,而形成點面結合、富于張力的立體敘述空間。因此,《國運》的這個復合式結構正切合著“廣東改革開放”這樣一種時空交錯、人物眾多、線索復雜題材的需要,題材與結構形成“絕配”,相得益彰、交相輝映。不論作者是否有意,我以為設置這樣的復合式結構對于作者是一個極大的考驗,對于當下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也具警醒之用。因為它告訴我們,報告文學題材的重要性當然需要強調,但如果一個好的題材缺少一個好的形式、一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形式的支撐,那么,這個題材的價值將大打折扣。在時下報告文學藝術性缺失甚至喪失的嚴峻境況下,《國運》對于結構藝術的探索就不是沒有意義的。這種探索至少表明,在今天這樣一個逐漸萎縮的文學疆域里,嚴肅的報告文學作家,或者說真正具有獨立意識和藝術眼光的報告文學作家依然存在,他們以筆為旗,捍衛(wèi)著經(jīng)典報告文學的尊嚴,堅守著自己未泯的良知,溫暖著讀者純真的心。 ■
(王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國家命運的精神之光照耀我們
徐肖楠
《國運——南方記事》(呂雷、趙洪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6月出版)不但讓我們既面對歷史景觀又面對文學景觀,而且面對我們自己:這是每一個人所經(jīng)歷生活的某種象征性回顧,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改革開放的歷史與生活甚至這部作品。這樣,我們面對的《國運》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存在于我們之外的閱讀對象。
中國的整體性改革經(jīng)驗,實際上是廣東經(jīng)驗的放大和延伸,《國運》回首南方改革三十年這段震撼人心的歲月而讓人流連忘返,以文學特有的感動方式和精神描述方式展示出:在廣東這片富于近代文明力量和南方特色的大地上,改革開放的國家太陽如何朦朧孕育、跳蕩上升并燦爛當空,既留下了國家生活的真實記錄又成為一種意味深長的文學景觀。
為更高崇仰與更大敬畏的寫作立場作證
《國運》的突出意義,是以對南方改革歷史的描寫來隱喻對更高理想的崇仰、來象征對更宏大歷史的敬畏。《國運》以中國南方地域的改革來概括整體性國家命運,展示廣東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價值體系的最佳試驗場的全景圖畫,從現(xiàn)實生活與理想主義兩方面回答“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既抓住了這種國家命運的核心意義,又由此確立了描繪這種國家命運的文學視點,以此發(fā)生的一切敘事景觀和現(xiàn)實感受,便豐富有力而又意味深長。
本來經(jīng)濟改革開放的同時也伴隨著精神解放,改革歷程也是思想歷程、情感歷程、生活歷程,而《國運》又是文學作品,這樣,除了政治意義和經(jīng)濟意義,我們可以從更加精神化、更加文學化的角度去看待《國運》中令人懷戀的激情歲月。由此會發(fā)現(xiàn),《國運》不是把改革開放當做一種孤懸的歷史對象去看,而是當做一段精神與文化的特殊時光來看。在這部非虛構文學作品中,呈現(xiàn)出歷史、生命、政治、人性、文明、現(xiàn)實、虛構、敘事、地域等各種情景交織而生的文學力量。
之所以能從這樣一種立場去展開一種對宏大歷程的敘述,并深入而敏銳地抓住這種歷程的精神核心進行描述,與作者的寫作立場分不開。這樣的寫作選擇,需要一種立場,一種眼光,這不但是現(xiàn)實主義的,也是理想主義的,不但是紀實的,而且是審美的,這就是《國運》獨特展現(xiàn)歷史形象的寫作基石。因此,對作者來說,一種生存就是一種寫作,而對書中人物來說,一種生存就是一種工作。寫什么和怎么寫都需要一種精神立場和價值判斷,而這與書中所記敘人物的精神氣質是相一致的,并且兩者都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
這樣,《國運》以文學方式和歷史方式同時關注這場國家命運時,重要之處不在于去記敘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而在于著力去發(fā)現(xiàn)這場國家命運轉變是怎樣發(fā)生的,并通過一系列人物與事件的關系去探求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轉變,去發(fā)現(xiàn)這場轉變的深層動因:激情、責任感、理想主義、人性關懷是推動和創(chuàng)造一個時代的深層動因。
既追求真理與富強,又追求光榮與夢想
有一道通往上帝的窄門,那是精神之門。中國敲響政治啟蒙之鐘而打開的改革之門,不僅是國家的富強之門,而且是國家的精神之門。
改革者打開了國家的精神之門,改革歷程打開了生活的精神之門,而《國運》打開了歲月的精神之門。《國運》記敘的國家命運,不僅是政治命運和經(jīng)濟命運,而且是生存命運和精神命運,由此敞開的是一道通往某種烏托邦理想的精神之門。
《國運》中的國家命運,閃爍著一種政治啟蒙的精神之光,讓國家富裕、給人民實惠這樣的政治思考是極為人性化的政治思考,也是以往封建時代、民國時代和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政治時代所沒有的政治思考,顯然它具有啟蒙式突破的意義。《國運》的敘事讓人們真切感受到:當時的政治思考,既追求真理與富強,又追求光榮與夢想,政治啟蒙的激情和責任打開的不僅是財富之門,而且是一個時代的精神之門。
中國以政治啟蒙而進入市場化時代,并由此改變了國家精神。從根本上,經(jīng)濟變革不來源于急功近利,而來源于人的生存精神。人歸根結底是精神存在,國家命運與某種國家精神相關,國家命運的改變主要是國家精神方向的改變,而國家精神就是人的精神對國家產(chǎn)生的精神引導。《國運》的主題描述突出了人的政治精神對國家命運的引導,而其人物描述則突出了中國改革由精英意識啟動國家政治車輪的特質。
政治啟蒙的精神杠桿撬動了國家命運的轉折,而這種精神集中表現(xiàn)在那些作為國家棟梁和精英的人物身上,他們的心靈是國家命運的深層啟示,叩開了他們的心靈之門,也就叩開了國家的命運之門,這正是《國運》所獨特抓取到的,所以,它描寫國家歷史,卻采取了與《史記》相似的人物列傳的結構方式來不斷敘述歷史中的人物。作品對以鄧小平、胡耀邦、江澤民、胡錦濤等為代表的中央高層決策者,以習仲勛、任仲夷、葉選平、林若、吳南生、謝非、盧瑞華、黎子流、厲有為、梁廣大、袁庚等為代表的省市領導干部在領導和推進廣東改革開放事業(yè)中的片斷活動進行了激情的描述。
這些人物的心靈和精神中盛裝著對時代的啟蒙式思考,這種思考的主要問題是面對人民、社會、國家的政治責任,他們因思考而存在,而改革在很大程度上由于他們的思考而發(fā)生。《國運》不斷表現(xiàn)出從社會和人性深處流淌出來的政治思考,這些思考既被付諸行動,又有啟示錄和象征性的意味。
這樣,《國運》為中國留下了一種80年代的啟蒙主義政治理想以及這種政治啟蒙者形象的紀念碑,與一般政治啟蒙不同的是,這些政治啟蒙者既是改革的思考者同時也是改革的行動者,他們既對時代進行政治啟蒙,又帶動時代進行經(jīng)濟改革。
以上帝之手攜生命之光而進入歷史描述
上帝之手與人為之手共同創(chuàng)造和推動著歷史與生命。在《國運》中,我們看到與上帝之手共同閃爍的生命之光,看到生命對歷史的創(chuàng)造和改變。中國的改革開放并非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但作為人類自然發(fā)展延續(xù)的階段性標志,它包含了上帝之手作為自然力量對人類歷史的塑造,然而創(chuàng)造和改變既定歷史、超越和突破上帝之手的自然慣性,卻需要《國運》中所描述的生命的勇氣、精神和尊嚴。
當整個人類都在80年代發(fā)生巨大變化時,中國順著歷史的隧道來到了一個命運轉折的時刻,以往的經(jīng)驗和體制正在逐漸地失效和失靈以至停滯,國家命運需要啟動新的成長力量,深度性的創(chuàng)新力量來源于推動這種創(chuàng)新活動的精英人物,在《國運》中看到的,正是這樣一批與上帝之手共同閃光的人物。
俄狄浦斯因愧對國家而刺瞎了自己的雙眼,但刺瞎雙眼以追求光明。對于《國運》中的國家精英們,他們有俄狄浦斯那樣追求光明的精神,因為他們面對并且要突破的,是他們自己,是他們自己的黨、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民族,他們有為國為民而擔當?shù)挠職猓@讓他們的追求能穿透上帝的混沌不明而顯示出生命之光。
他們像戰(zhàn)士一樣的突擊行動和充滿責任與信仰的思考,引發(fā)了一系列構成國家命運的事件。這些人物以及更多人所共同推動和參與的改革活動,是過去從未有過的歷史創(chuàng)新行動,這樣的行動激蕩出上帝之手與人為之手共同創(chuàng)造而發(fā)出的生命之光。
讓古典士大夫優(yōu)秀精神與馬克思主義信仰奇妙結合
《國運》描述了一種中國古典士大夫的優(yōu)秀精神與對馬克思主義信仰的奇妙結合,通過對國家精英與國家精神之間這種奇妙聯(lián)系的描繪,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中的中國命運由一種獨特的中國力量催生:一場融入現(xiàn)代文明的市場革命由一群同時具有馬克思主義信仰和古典士大夫氣質的中國精英來推動,這從人與國家命運的關系上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文明在現(xiàn)代文明中的延續(xù),也體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驗在全球經(jīng)驗中發(fā)生的獨特性。
在《國運》中出現(xiàn)的國家精英,是一種獨特的中國知識分子,或者說是一種獨特的政治管理者,他們把政治理想與知識分子的專業(yè)立場和知識背景結合了起來,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中國古典士大夫的影子式延伸,或者說,他們有士大夫優(yōu)秀精神的印跡。
他們既面對著歷史又面對著現(xiàn)實,既面對著國家又面對著人性,以人為本和以民為本是他們的基本立場,這體現(xiàn)出中國古典文明和現(xiàn)代人類文明對他們的同時塑造。這既形成了他們作為現(xiàn)代國家精英的開闊心胸,又使他們作為政治管理者而行動,把知識分子的氣質和素養(yǎng)運用于政治領域,于是產(chǎn)生了將正義與民生結合起來的生而有責、舍我其誰的先行者精神。
書中呈現(xiàn)的國家精英意識,主要由廣東人敢為天下先的行為表現(xiàn)出來。這群南方土地上的現(xiàn)代精英,強烈地表現(xiàn)出一種為民請命、為國擔憂而敢為天下先的使命感,而這種使命感一直是中國士大夫的古典精神。感時傷事一直就是中國士大夫的傳統(tǒng)生命品質,也是文學作品的傳統(tǒng)敘事品質,《國運》以感時傷事的傳統(tǒng)將兩者同時呈現(xiàn)。
書中抓住了國家命運的精神命脈,沿著古典精神去開掘一群為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的中國現(xiàn)代官員的生命品質與國家命運之間的關系,深入他們的心靈和道德世界。這里,政治理念轉化為政治品德,沒有這群把政治理念與政治品質結合起來的官員,難以創(chuàng)造和推動這場社會變革,而《國運》也從整體藝術結構上體現(xiàn)了這種古典精神對現(xiàn)代改革的影響,所以,《國運》開篇就敘述廣東近代變革以及古典教育與主題敘事和主要人物的關系。
追求中國現(xiàn)代化中特有的烏托邦理想主義
《國運》體現(xiàn)了一種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頑強的理想主義方向和濃烈的浪漫主義追求,可以將其看作一種中國現(xiàn)代化特有的烏托邦精神,這種烏托邦的特點是:中國古典社會的桃花源理想與馬克思主義的生產(chǎn)力解放的理想的結合。
這種烏托邦在中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它體現(xiàn)了一種中國古典主義的浪漫與馬克思主義的信仰結合而生的理想主義。這種理想主義對社會前景的烏托邦追求,推動了一場社會變革,并由此給中國歷史和中國生活留下了一份獨特的理想主義精神文本。
《國運》一開始記述的廣東近代變革就與這種理想主義相關,而這種理想主義一旦與馬克思主義信仰結合并遇到了80年代的歷史時刻,就將這種特有的烏托邦追求以經(jīng)濟改革方式爆發(fā)出來,所以,中國古典的士大夫浪漫精神對中國這場改革中的精英是非常重要的,謝非等人都曾接受過古典教育而后走上政治道路,這使他們的理想主義有現(xiàn)代政治信仰的成分,也有古典傳統(tǒng)的成分。由于這群國家精英所處的特殊時代,他們那種理想主義精神是中國其他時代的政治精英不可能具備的,這種理想主義的烏托邦憧憬,最終轉化為改革實踐,沒有這種憧憬就不會有改革。
一方面,近代廣東變革是80年代變革的基礎,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生是近代廣東變革的某種延續(xù);另一方面,這場市場變革的主要推動者都曾接受了中國古典教育,中國古典的使命情懷深刻影響了他們。政治信仰和政治責任對后來的市場改革有精神貫穿作用,抓不住這種精神就抓不住改革的核心精神,也就難以從歷史深度去描述國家命運。因為,沒有這群精英的推動就沒有這場變革,而沒有對書中這群具有古典士大夫優(yōu)秀品質的人物的生動記敘,也就難以產(chǎn)生對國家命運描述的震撼力。
在多重文明交錯中誕生新的國家生活風格
中國這場經(jīng)濟變革是多重文明共同催生的社會變革,也是一場生活劇變,在中國古典文明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農耕文明與工業(yè)文明、市場文明與傳統(tǒng)文明轉換之間,形成了一種新的國家生活,它包含的的不但是思想意識變革,也是生活風格的變革。作品通過前六章對20世紀初葉到70年代末期的農運、土改、“大躍進”、“文革”、逃港等歷史片斷的描繪,展示出解放思想、改革開放與生活變化的關系。
由農耕文明走向城市文明、由計劃經(jīng)濟走向市場經(jīng)濟、由閉關自守走向改革開放,這不但是政治上的變革,而且是生活風格的改變,它必須具有政治變革和生活變革的雙重基礎,從而形成新的國家生活。《國運》從近代廣東變化開始,著力描寫了這種政治變化與生活變化的歷史流程,從而展示了在特定時刻、在特定的地域發(fā)生改革突破的生活可能性和必然性。
在《國運》中,對國家精英行動的描述,與對南方市井生活和社會事件的描述一體化,體現(xiàn)出這種國家生活與個人生活同時變革的涵義。《國運》真切表現(xiàn)從中央到地方各個方面圍繞著“姓資姓社”等關鍵問題所展開的觀念之爭,描述改革開放和解放思想與生活觀念的密切聯(lián)系。一方面,這體現(xiàn)為書中時時隱伏閃現(xiàn)的農耕意識與改革意識的巨大差異,體現(xiàn)為改革之初基本上仍屬于農耕文明狀態(tài)的南方地域生活和社會風情;另一方面,體現(xiàn)為渴望、向往與現(xiàn)代生活融為一體的生活意愿和趨勢,體現(xiàn)為一種新的生活風格的孕育、發(fā)生與成長。
正是在這樣一種朦朧欲出的社會生活轉向的基礎上,一大批國家精英開始醞釀對以往生活慣性和體制慣性的突破,同時,這不但具有與現(xiàn)代生活相融合的意愿,也具有近代南方生活作為新突破的基礎,這尤其表現(xiàn)在《國運》記述的大小事件和市井生活中。
復活我們的文化記憶
改革的年代也是優(yōu)秀文化精神復活的年代,《國運》既描述了80年代開始的文化復活,又復活了我們對那些輝煌時光的文化記憶。這使書中的事件與現(xiàn)實中真正發(fā)生過的那些歷史事件和生活過程呈現(xiàn)了不一樣的面貌和意義,可以更加激發(fā)人們創(chuàng)造現(xiàn)實的文化情感。
從《國運》的精神性描述來回顧歷史,會發(fā)現(xiàn):改革開放不但是政治啟蒙,而且是文化啟蒙,改革開放形成了新的文化方向,這個歷史過程包含并鼓勵了不同于過去的文化趣味和文化風尚,形成了新的文化經(jīng)驗。中國的改革開放也是文化解放,經(jīng)濟領域與文化領域并不能截然分開,文化生活中含有政治結構和經(jīng)濟結構。改革開放的最大動力不是來源于經(jīng)濟活動本身,而來源于一種優(yōu)秀文化精神的復活,某種文化記憶可能長期被壓抑,它的突破與經(jīng)濟改革密切相關。
《國運》的特點之一在于不用單純經(jīng)濟觀點看待市場化變革,而是從文化趣味和文化經(jīng)驗變革的角度去看待、描述經(jīng)濟變革,其呈現(xiàn)的改革視野中交相輝映著不同的文化聲音。對于《國運》來說,單純記述那些作為文獻的事件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從政治文化和日常文化的角度去發(fā)現(xiàn)并介入這些事件。這部書從國家精神的立場去敘述國家命運時,實際上是在敘述一種新生與復活交織的政治文化品質對經(jīng)濟活動的激發(fā)和貫穿。
《國運》記敘的是一種文化改革,從書中的視角去關注,會發(fā)現(xiàn)兩者不但是一體化的,而且經(jīng)濟行為是由文化行為推動的,可以感受到書中文化行為的沖擊感以及文化領先對經(jīng)濟活動的重要。文化活動與經(jīng)濟活動實際上是一體化的,上層建筑對經(jīng)濟基礎常常進行超越由此帶動經(jīng)濟變革。文化領先常常直接促成社會變革,法國的啟蒙主義思潮推動了法國大革命,中國的新文化運動促成了20世紀初的工商業(yè)發(fā)展和城市繁榮,同樣,80年代的經(jīng)濟變革首先是一些先知先覺的精英去思考現(xiàn)實并試圖改變現(xiàn)實,然后才有逐漸擴展開的經(jīng)濟變動。
對照今天的情景,可以更加看出《國運》抓住文化領先進行描述的特別意義。今天的中國文化已不再像80年代那樣充滿活力,而今天的經(jīng)濟活動的袪生產(chǎn)低附加值產(chǎn)品的弊病也開始顯露出來,今天的文化已經(jīng)沒有了80年代那種時間感,文化雖時尚卻沒有向上的追求,似乎是停滯的、不變化的,與不再提升的低附加值文化產(chǎn)品相對應的,自然是低附加值經(jīng)濟產(chǎn)品。今天的現(xiàn)實,正好對《國運》從文化活動關注經(jīng)濟活動的視角進行了驗證。
展開非虛構與虛構兩只翅膀而飛翔
通過對于一個地域改革歷史的描寫而隱喻整體性歷史,以如此厚重的篇幅、揮灑的文字和宏闊的視野對一段輝煌歲月進行敘事性回顧,在以往的紀實文學作品中從未出現(xiàn)過。
報告文學總是面對著非虛構與虛構的雙重性,而這種雙重性正像兩只翅膀使報告文學展開飛翔。即是說,報告文學展示魅力的地方,不在于其刻板地復制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和人物,而在于借助非虛構與虛構的雙重性空間來產(chǎn)生事件與人物以及兩者與歷史之間的張力來完成,來生成一種超越實際情景的生存空間,這要求恰當?shù)靥幚硖摌嬇c非虛構之間的關系,而《國運》由于其建立了一個廣闊的敘事空間,并努力在其中展示富于彈性的意義,與宏大歷史和厚重篇幅相激勵,就產(chǎn)生了與其主題和內容相適應的藝術立場、方式和角度,確立了其作品自身對報告文學這種藝術形式要求的獨特滿足。
其一,宏大的氣勢、流暢的時間性敘事結構以及清晰具體的生活場景構成了真切的歷史感受和富于啟示的現(xiàn)實感受。其二,社會化的事件、精神化的人物、生活化的情景恰當結合,形成了非虛構性與虛構性交錯的敘事空間。其三,史記式的人物列傳寫法恰當?shù)刈髌分械玫浇梃b和延伸,這使主題性的歷史結構與細致的人物描述能夠流暢一體。其四,人物的出現(xiàn)總是符合著非虛構性和虛構性,并同時得到印證:一是面對現(xiàn)實,這對應著非虛構性,二是面對敘述本身,這可以使敘事在虛構性中得到發(fā)揮。
特別可以被注意的是,對于國家命運與人事滄桑之間緊密關系的理解,豐盈地表現(xiàn)在《國運》與《史記》相似的記敘方式中。將歷史記事與人物結合起來敘事時,那些串聯(lián)的人物活動片斷很像人物列傳,由此,在生命行為中記敘國家行為、在日常行為中隱含政治行為,使生命之光在歷史波折中閃爍鋒芒,同時,又使國家形象成為個人生命在這個特定歷史階段的標志,成為個人生命的尊嚴、榮譽以至融入個人生命的血肉中。其顯示獨特性之一的地方在于:這種生命行為和國家行為的融合在廣東這片近代以來特有的中國土地上發(fā)生,這使國家命運和個人生命都帶有南方特有的象征和隱喻,也帶有南方濃烈的水霧氣息、激情與神秘、想象與朦朧。
改革開放的象征意味帶我們重返精神伊甸園
每到中國的一個社會轉折期,報告文學都會發(fā)生與時代的共鳴。全球經(jīng)濟下滑、各種復雜的歷史因素使中國再次來到一個轉折時刻,這時重溫《國運》所描述的改變歷史的中國時光點,使我們格外深切地感受到改革開放的象征意味,而《國運》突出了這種象征意味。
《國運》回首并記敘了一段輝煌歷程、一種社會感受、一個生活世界、一片精神氛圍,這使逝去的改革年代在作品被觸摸、被復活,帶人們重返伊甸園和過去的紀念時光,呼喚我們重返質樸和激情。
由于文學作品本身的文學性,即使是非虛構類作品,其中呈現(xiàn)的也并非是一個被動地被描述的歷史對象,也并非是一些供人們在檔案館翻閱的資料文獻,而是一種鮮靈生動的生活、一種宏大莊嚴的紀念碑感受,它在人們的閱讀中不斷牽引人們的心靈進入一個深邃的世界,那些人物和事件,不斷吸引著人們真實地走進國家命運、重返逝去的時代,因為那種激情向往與奮力突破的情景已不再能復原,而我們依靠《國運》的描繪和想象去重返過去時光。
在中國又來到一個轉折時刻而以《國運》的方式回首改革,這具有深長意味,《國運》中那種逝去的精神之光在今天的現(xiàn)實有所暗淡,而《國運》讓我們重返那種精神之光,使我們能面對新的現(xiàn)實更加具有精神立場,書中記敘的當年情景,給今天以生存的力量和信心。 ■
(徐肖楠,華南理工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