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趙熙散體文章中最富文學性的是其“記傳”體散文。《香宋文錄》收集的“記傳”體散文有如下特點:基于時間之流的線性結構對向心結構的突破;形象的刻畫多用史家筆墨,呈現出單棱光彩;作家情思常潛蘊暗蓄。
關鍵詞: 趙熙 香宋文錄 近代文學 “記傳”體散文
在近代文學史上,榮縣文學家趙熙(1867—1948)與其維新派師友同道一樣,不乏“合古今中外為師”的氣概和追求,且具有一定的世界眼光:“本中國先王之典,參以外國今行之法”[1]。但不可否認,從根本上說,他是一位堅守傳統的文人。其目光的主要投向是過去而不是未來,其革新是在繼承的主體上進行的。文學創作也是如此,其散文創作,效法的是“左”“史”“韓柳”,從觀念到形態,都體現出鮮明的傳統雜文學色彩,多“碑銘”“墓志”“奏議”“書札”等應用文章,其中精粹之處閃耀出的散文的光芒亦自眩人眼目,但作為整體,與當今美文觀念的散文有一定距離。而《香宋文錄》中15篇“記”體散文,多感物而發,7篇“傳”多為親友而作,情真意切,更具當今散文概念的特點,是其散體文章中文學性最強的部分。被譽為“高格雅言”[2]的,也正是這部分。因此本文試圖簡單概括《趙熙集·香宋文錄》收集的22篇“記傳”體散文的特點,將它們首先提供給學界,希望它們能成為趙熙散文研究的突破口。合二為一,稱之為“記傳”,并非一嚴謹的體裁分類,部分碑銘如《橫溪閣碑》等實質也為“記傳”,為照顧《趙熙集》類別的自身完整和研究的有序進行,暫未納入,姑存其弊。
一、“記傳”對象:時間急流沖激的沙洲
“記”“傳”散文的描寫對象,一般都為某一個具體可感的物態個體,這對象往往成為材料向心式聚合的或者空間、或者事理的核心,文章多為向心式結構,《喜雨亭記》《豐樂亭記》《醉翁亭記》等等,莫不如此。趙熙“記傳”散文的一大突破,就在于它改變了記傳對象的這種絕對核心地位,而把它嵌刻在某一時間線條完整的事件里,對象成為了時間之流沖刷的目標,成為樂章高潮部分的強勁音符,文章整體則呈現出一種線性結構。
這在現存最早的散文《居宅記》中已經顯現出來。該文介紹趙氏世系,遠起明代,近及自身,結末為客居重慶的寫作當下。他的《損庵記》與其稱為“記”,不如直道其為“說”,全篇以議論為主,論喬損庵之號,有似蘇洵《仲兄字文甫說》。但文章開篇即敘事,概敘“華陽喬先生入官有年”,再切入論題有關對象,“檐其居曰損庵”。這雖也是議論展開的必要,但作者刻意為之痕跡明顯。該篇以“趙熙請為之說”引領,至《損庵后記》“余為損庵記未出,喬先生傍皇焉”,則形成了完整的敘事演進軌跡。接著再循時間線條深入,“一夜……余與孫子巡階徐行”,進一步論“損庵”時義。如果去除這些文字,對文章思想表達影響不大,但在這樣的時間之流中展現,具體、真切、生動的文學風味灌注其中,賦予其較強的文學性從而有別于一般的應用文章。《草堂寺記》重點在辨證名物,文章仍然把它放置在具體事件中,“庚申重九,觴于草堂,或討寺故,初哉何代?作而曰……”,結以友朋意態,“于是幼荃、蕭佛意皆喜……幼荃出所藏石……廖芷才督工鐫之,俾佛意揭諸壁”,首尾完整,頗具賦體特色。同樣是重在考證,《離堆佛樓記》就不是這樣,僅在結尾“于是傳度韙之,方為高樓藏經,遂請載之石碣”,可見事件本不是必須的,作家自己很清楚,但相比之下,前者的文學意味就更濃一些。《川南學堂記》僅180字(非“190字”[3]),堂堂正正地以記敘開篇:“光緒二十七年,善化沈君秉堃權瀘州……”《姚母學堂記》有似《居宅記》,介紹方旭及姚夫人輾轉為官及修建學堂始末甚詳,而對學堂面貌本身,僅片言只句,語焉不詳。《老君洞記》按游蹤、時間順序記游,其它傳記重在敘事,時間線條連貫,自不待言。
唯《北溪放生池記》《蠶桑學堂記》《鐘樓記》等少數篇章沒有完整的時間線條。
二、形象刻畫的史家筆墨與形象的單面光彩
趙熙飽讀經史的學養特點,評點、修撰史書的經歷,造就了他的史家人格。另外,當時信息傳播狀況及個人情懷好惡、價值取向等多種因素,使其儲備的創作材料主要為歷史知識。傳統散文的史傳色彩本來就甚濃,再加上他這種人格和儲備,使得趙熙散文創作處處可見史家筆墨。他常將對象安置在時間之流之中,這本身就帶有“史”的思維。
另外,這種思維也往往幫助作家完成構建文章思想內容的框架。《永成埝記》由永成埝歷史入筆,“永成埝廢百余年”,然后轉入“貸金肇工治振”。因為歷史上永成埝的長期毀敗才凸顯當今治振的意義。《此君軒記》“據歐史所識”探究此君軒源起、興廢之跡,爰及“諸君于八百年后”的“甲寅秋”“醵金以規其舊”的善舉,從而表現作者“以愛古者愛今,而相和相睦,仁者有事焉”的思想。
史家眼光使得作家常常關注與寫作對象有關的軼聞掌故,歷史沿革,并用作文章題材。《居宅記》關注已無原貌的橫溪閣,“陸放翁橫溪閣在其上,與宅相望。未至三里曰桑梓園,宋光宗未踐祚時刺史榮州,像洛陽所為園也。”《草堂寺記》考證時則逆時間之流而上,由梁推及齊,由齊及宋、及晉、及東漢、及西漢、及東周,“層層揭過,層層突破,愈進愈奇,其深厚的學養和見識令人嘆為觀止”[4],其層層推進,就是以歷史掌故為基礎,逆時間之流而上。
作家還善于以審視歷史的眼光審視“記傳”對象,將具體事件放置到廣闊的時代背景下展開,揭示其深刻意義。《川南學堂記》講述學堂興建,即言“是時天子西巡未返,君急國之務,于是……”,著重聯系國難后,重培國基的時代使命。無獨有偶,《姚母學堂記》就聯系“維國家勤求實學,廢科舉,詔天下廣開學堂”的背景。《劉大夫傳》言及“及庚子八國聯軍入都,辛亥宣統方沖幼,遂禪國。一滴之禍水,胥溺及九州”,事件似已遠離傳主,但作家接著說,“然則君之不幸,實三百年宗社之不幸也”,作家這樣寫的意圖,就是要揭示劉光第遭遇的深遠意義,寄意遙深。今人已習為陳套,不以為奇,但作家憑借其過人的深邃眼光所作的切實精辟之論,卻是一般人不易做到的。
史家著作,傳記文學成就為最。趙熙撰寫的傳記,有的本身就是為方志而作,史傳特點突出;未入史書之作,也打上了鮮明的史傳烙印。史傳材料的去取標準,決定了他不可能以人物形象的完整為第一標準,而是擇其光彩奪目處落筆。故《趙孝子傳》僅載其守孝情景,人物姓字都無心顧及——后《榮縣志》有載。《高先生傳》也從其侍親從兄“無違理焉”角度展開。《劉鋆傳》專寫其“篤好詩”。《冉慈傳》僅狀其“風流文采志節”。《林隱君傳》稱道林毓靈“自勵其學……用以自適”的隱士品格。《張封公傳》緊緊圍繞“仁厚”而作。人物形象沒有立體展現,頗具“世說”之味,狀其突出的一言一行,都是平面的、單棱的,但光彩卻因高度集聚而更為奪目。
史家筆墨,有助于實現其散文的“深”。
三、作家情思的潛蘊暗蓄
趙熙散文,除《劉大夫傳》痛稱“嗚乎,哀已!”、《劉鋆傳》感嘆“嗚乎,儻所謂前生者非耶!”,情感有鮮明展示外,很少像其詞作那樣鮮明外露的情感。這并非作家無情,而是處理方式不同,其情感更為內斂,細心的讀者自能感受到。除通常的在褒貶色彩鮮明的詞句、評判事件價值的文字之中隱藏情感外,趙熙還有特別之處。一方面,通過“我”的切入來顯現。前所述《居宅記》《損庵記》《損庵后記》《老君洞記》《北溪放生池記》《草堂寺記》以及《鐘樓記》都出現敘述者“我”。這就避免了因追求“客觀”而帶來的刻板,有了作者與讀者越過文本中介的直接對話,讀者能直接感受到作家心臟的跳動,文章更具審美意味。《仙皇臺記》稱“國變十年,余三游是山,宿茲寺。一日造山之阿……”,如省為“余游是山,一日造山之阿……”更為簡捷,作家非不明此,但在介紹自己的數次游歷留連的時候,自有一段情思在其中,這正是作家有意追求的。僅《川南學堂記》《永成埝記》《蠶桑學堂記》《姚母學堂記》《此君軒記》《離堆佛樓記》《爾雅臺記》諸記無明確的“我”。傳記中《趙孝子傳》《高先生傳》《張封公傳》《冉慈傳》四傳還保留了太史公曰式的評贊,末附“趙熙曰”,也即出現了敘述者“我”。《劉大夫傳》雖然沒有,但插入“熙入官后君九年”,從自我關于傳主的見聞展開,更真切感人。
另一方面,跳躍空靈的語言留白,潛蓄著作家的豐富感情。《居宅記》有多段看似信手而成的文字,細品卻余味無窮。“原之中有名天公堂者,明魏忠賢祀也,今惟菜花彌望矣”,魏忠賢僅滋養了菜花而已。又如“饑窮相萃,蓋炊煙不達于屋者極日,往往而是矣”狀窮困,“寬原春夏之交,濃綠無隙,冬水如明鏡,白鳥時友其群,浴翔于下”狀景致;“由宅閑步,平田清曠,林木開除,毗鄰之聲,雞犬相答,牛矢在路,各沿其村;亦或婦姑相詈,嘈雜競作,男女行汲,相勞有秋,杳然不知禮俗之有畔岸,然而樸則甚者也”狀民俗,似乎散漫零亂,作家亦無一斷語,但從文末“思鄉里之可懷”一句,我們可知其用意。《損庵記》稱“華陽喬先生入官有年,檐其居曰損庵”,兩分句似無聯系,讀者在探究其聯系的時候,可領悟到“損”里飽含的無盡人生況味。《此君軒記》惜“有羅漢松輪囷合抱,殆數百年物,國變后幸不毀”,蘊藏著作家對“國變”后腥風血雨的痛恨。《仙皇臺記》狀登臺所見,“倚玉屏之麓,其脈噓自光明崖,嵯峨一氣;左右皆大嶂,其碧摩天;前則萬山匍匐。山以外岷江、沫江,一白如臥長虹”;《林隱君傳》繪隱者風神,“冥冥其居,長遁世而無悶,是自寫其所得,淡泊之音,誦者如飲春露也”,俱辭清調雅,暗蓄作家的激賞。《劉鋆傳》記劉鋆“嘗自言:余北來覺一草一木皆于我有情。如久客得歸者”,數月后卒于京,人生難測,豈可以一二是非之語而斷。
論者常贊其“簡”,很大程度就有賴于這種含蓄。
參考文獻:
[1]王仲鏞.趙熙集[M].成都:巴蜀書社,1996:1295.
[2]王文才.蜀中詩豪趙熙[A].四川省文史館等編.四川近現代文化人物續編[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69.
[3]羅應濤.巴蜀古文選解[C].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2:485.
[4]李樹民,歐陽俊杰.趙熙散文初探[J].考試周刊,2008,(48):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