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代漢語中語氣助詞“著呢”常用在形容詞和類似形容詞的后面,用于肯定某種程度和狀態,但它卻是從古代語言中緩慢發展而來的。從宋代語氣詞“裏、里、哩”出現,發展到“著哩”聯用,然后形成“形容詞+著哩”的句式,最后形成了“形容詞+著呢”的句式。現代漢語中這種句式,多用于口語。
關鍵詞:語氣助詞 “著呢” “形容詞+著呢”句式 “著哩”聯用 演變
一、引言
現代漢語的語氣助詞“著呢”常用在形容詞和類似形容詞的詞語后面,肯定某種程度或狀態,表示程度高,略帶夸張的語氣,多用于口語。對于“著呢”的來源,學界已有論述,但有些問題還需進一步探討。
孫錫信(1999)認為“著呢”來源于“著哩”,而“著哩”就是“動態助詞‘著’和語氣詞‘哩’的復合形式”;蕭斧(1964)則認為“著哩”中的“著”可能源于用在句尾表示祈使或命令的語氣詞“著”。筆者認為蕭斧的推測有問題:首先,祈使或命令是意愿的表達,而“著哩”是程度的加強,二者屬于不同的范疇;其次,表夸張的“著哩”是說某狀態確實存在,這和表動作狀態持續的“著”是很容易聯系起來的。所以,筆者比較同意孫錫信的觀點。
“著呢”是由詞尾“著”和語氣詞“呢”復合而成的,二者在復合之前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這一過程的起點是詞尾“著”和語氣詞“裏”同現、相遇,然后是動詞把相同的功能推及到形容詞身上,形成“形容詞+著裏(哩)”,最后是語氣詞“呢”戰勝了“哩”,形成“形容詞+著呢”。
二、“裏、里、哩”的出現與發展
對于“裏”的形成,呂叔湘先生(1940)講得非常清楚:“裏”來源于句末表處所“里面”義的“裏”,即“裏”源于“在裏”。“此一語助詞,當以‘在裏’為最完具之形式,唐人多單言‘在’,以‘在’概‘裏’;宋代多單言‘裏’,以‘裏’概‘在’,‘裏’字俗出多簡作‘里’。本義既湮。遂更著‘口’。傳世宋代話本,率已作‘裏’,或宋世已然,或后人改寫,殆未易定。”如:
(1)他不是擺脫得開,只是立不住,便放卻,忒早在裏。(《上蔡語錄》)(轉引蔣紹愚,1994)
(2)晚風猶冷在,夜火且留看。(白居易《別春爐》)
(3)若盡為佛,則是無倫類,天下卻都沒人去裏。(《河南程氏遺書》)
(4)曉來起看芳叢,只是怕裏,色梢欲壓。(楊無咎《柳梢青》)(轉引孫錫信,1999)
(5)殿直道:“未要去,還有人哩。”(《清平山堂話本·簡帖和尚》)
(6)如今檄書將次到來,承宣亦須見俚。(《三朝北盟會編·茅齋自序》)
在唐代,雖多言“在裏”或“在”,但我們也發現了單用“裏”的例句。如:
(7)仰山云:“想生相生,仰山今已淡泊也,今正流注里。”(《祖唐集》)
(8)他兒婿還說道里。(《敦煌變文集》)
(9)佛向經中說著裏,依文便請唱將來。(《變文集·父母恩重經講經文》)(轉引孫錫,1999)
所以,我們說敘述某種事實、略帶夸張的語氣助詞“裏”在唐代已出現,只是用例較少。宋代以后漸增,簡寫作“里”,還有“俚”“哩”等,宋代以后多作“哩”。
三、“著”“裏”共現,形成“動詞+著+(賓語)+裏”
我們知道,詞尾“著”在唐代就可表示動作狀態的持續,而“裏”在唐代也已是敘述事實略帶夸張的語氣詞。按常理,二者在唐代就可能共現,形成“動詞+著+(賓語)+裏”格式,可事實上,除上文引用的“佛向經中說著裏,依文便請唱將來。”另外,在唐代文獻里尚未發現別的用例。這可能是因為作為“祛疑樹信”的語氣詞“里”直到宋代才真正多起來的緣故。二者共現一句的宋代例句如:
(10)其言太迫切,此道里平鋪地放著里。(《二程語錄》)
(11)“天之將喪斯文也。”……喪乃我喪,未喪乃我未喪,我自做著天里。(《二程語錄》)
二者共現一句的用例大量見于元曲中,如:
(12)我門外搖著手做意哩!(《元刊·乞英布》第1折)
(13)閉著門子哩。(《元刊·任風子》第2折)
(14)(正末云)大人爺爺,有你哥哥的信,我帶著哩。(《全元曲》)
(15)你收著哩!(《全元曲》)
(16)則這一間小房,去時節草繩栓了去,今日回來,還栓著哩。(《全元曲》)
(17)(孫孔目云)你好歹口也,他聽著哩。(《全元曲》)
(18)我正行走著哩,被那馬撞了我一腳。(《全元曲》)
(19)有你哥哥信將著哩!(《元刊·遇上皇》第3折)
(20)啐!我養著家生哨里!(《元曲選·盆兒鬼》第2折)
明清文獻也有不少例句,如:
(21)A:好大舍,哪里下著裏?
B:小人在那東角頭堂字間壁下著裏。(《樸通事》)
(22)先生恰說的秀才在那里下著里?(《樸通事》)
(23)盛老爺還在胡同口站著哩。(《歧路燈》)(轉引孫錫信,1999)
(24)如今正躺著哩。(《歧路燈》)(轉引孫錫信,1999)
(25)你是咱娘的小兒子,全當咱娘與你抬著哩。(《歧路燈》)(轉引孫錫信,1999)
四、“形容詞+著哩”的形成
我們知道,漢語的動詞和形容詞有很多相同之處,以至朱德熙先生合稱它們為“謂詞”。所以動詞在述語位置上所具有的一些語法功能往往可以影響擴大到形容詞上面,使形容詞具有和動詞一樣的功能特征。這不是純粹的理論設想,在漢語的發展過程中,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地發生過。如詞尾“了”“著”產生后,就都由動詞推廣到形容詞上。“形容詞+著哩”最早可能見于元代。如:
(26)(老千戶云)俺哥哥,你還健著哩。(《全元曲》)
(27)人參正缺著裏,最好價錢。(《老乞大彥解》(下))(轉引蕭斧,1964)
(28)這廝倒聰明著里。(《元曲選》)(轉引孫錫信,1999)
(29)俺哥哥還健著里。(《元曲選》)(轉引孫錫信,1999)
(30)這村老子動靜可別著里。(同上)(轉引蕭斧,1964)
當然,“動詞+著+(賓語)+哩”和“形容詞+著哩”表義上也有差異。前者表動作狀態的持續,后者強調事物存在的狀態,表程度的加強,有夸張的語氣。我們說“形容詞+著哩”顯然是“動詞+著+(賓語)+哩”廣泛運用后衍生出來的形式,二者有著密切的關系,但并不是如下進程:
動詞+著+(賓語)+哩—>形容詞+著+賓語+哩—>去掉賓語—>形容詞+著哩
我們認為“形容詞+著哩”是在“動詞+著+(賓語)+哩”廣泛運用后直接產生的,并無中間兩個環節。
首先,絕大部分有程度差別的形容詞都可以和“著哩”構成“形容詞+著哩”,而它們都不可帶賓語。如按上述進程就無法生成“形容詞+著哩”。事實上并非如此。實際上,孫錫信所舉的“他媽媽在屋里忙著手哩”并非“形容詞+著+賓語+哩”,仍是“動詞+著+賓語+哩”。
其次,如按上述進程,在“形容詞+著哩”出現前應該有“形容詞+著+賓語+哩”,事實上,語料并不支持這種觀點。即使退一步承認孫錫信所舉的“他媽媽在屋里忙著手哩”是“形容詞+著+賓語+哩”,也不能說“形容詞+著哩”是“形容詞+著+賓語+哩”去掉賓語后形成的,因為這一例出自《金瓶梅》,而在元曲中就已出現了“形容詞+著哩”。
明清兩代北方作家筆下“形容詞+著哩”的用例越來越多,如:
(31)還飽著哩,不吃罷。(《金瓶梅詞話》)(轉引蕭斧,1964)
(32)正值小兒病重了,我心里正亂著哩。(同上)(轉引蕭斧,1964)
(33)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著哩。(同上)(轉引蕭斧,1964)
(34)來的(得)遠著哩,從真定府到汴梁,有半個月了。(《續金瓶梅》)(轉引蕭斧,1964)
(35)倒未必,他賢惠著哩。(《蒲松齡集》)(轉引蕭斧,1964)
(36)往后借重姐姐處多著哩。(同上)(轉引蕭斧,1964)
(37)遠著哩!是日南交趾國進奉來的。(同上)(轉引蕭斧,1964)
(38)我們盤纏還多著哩。(《歧路燈》)
(39)我的快活多著哩!(《吟風閣雜劇·快活山樵歌九轉》)
(40)錢萬里道:“什么事?”淡如菊道:“大著哩!西平有一宗大案,乃是強盜傷主子“(《歧路燈》)(轉引孫錫信,1999)
此外,除了“著哩”外,“哩”仍可單獨敘述某種事實,略帶夸張的語氣。如:
(41)你每背地盡商量去,我子是歡喜哩!(《元刊·老生兒》第1折)
(42)他沒脊骨的事多哩!(《儒林外史》)
(43)遠哩!舍下在三牌樓。(《儒林外史》)
(44)元來是敬德救我哩!(《全元曲》)
(45)這不是說話,是害人性命哩。(《全元曲》)
(46)(徐茂公云)元帥,俺如今屯軍仍在此,差人往京師奏名知圣人,說尉遲恭降了唐也,圣人必有加官賜賞哩。(《全元曲》)
五、“形容詞+著呢”的形成
“形容詞+著呢”的形成涉及到“呢”的來源。現代漢語的“呢”既表示疑問語氣,也表示夸張的肯定語氣,其來源比較復雜。對其來源,呂叔湘(1940)認為“呢”即“哩”之變形;太田辰夫(1958)從“敘實”和“非敘實”的角度對“呢”“哩”分別考源,認為表示疑問的“呢”來源于五代的“那”,另外“那”的部分用法和“呢”相同,而“哩”來源于句末表處所的“裏”;江藍生(1986)則認為“裏”僅是唐宋出現的分用字,“呢”“哩”同宗,“呢”是正宗,因而在競爭中占優勢,最終取“哩”而代之。比較各家說法,我們比較同意太田的不同來源說。正像蔣紹愚先生所說,“粗略地說,表疑問的‘呢’來源于‘哩’和‘那’,表夸張的‘呢’來源于‘哩’。”但是表疑問的“呢”“那”和表夸張的“哩”為什么、怎么合而為一的呢?對此,孫錫信是這么推測的,“一是表非疑問的語氣的‘那’和‘哩’相通,因而北京話中非疑問語氣詞統一為‘那’;二是表疑問語氣的‘呢’和‘那’通用,用詞統一為‘呢’。‘呢’和‘那’語音相近……因此可用‘呢’代‘那’……于是‘呢’也可用于疑問和非疑問兩種句式,這便是北京話中‘呢’取‘哩’而代之的緣由。”
孫先生是想用“那”在表疑問的“呢”和表非疑問的“哩”之間架起一座橋梁。這種推測看起來很完美,但在歷史上并沒有非疑問語氣詞統一為“那”的時期。敘述事實略帶夸張的語氣一直是“哩”的主要職能。孫錫信舉出大量用于《官話指南》表示非疑問的“哪”,并說“哪”即“那”。我們覺得這些“哪”是“呢”和“啊”的合音,并非“那”,否則就無法解釋:
“哩/那———>呢————>那/那”這一循環進程。
(17世紀四五十年代《紅樓夢》)(1881年《官話指南》)
我覺得,“呢”取代“哩”始于疑問句。正如孫錫信所說,表疑問的“呢”和“那”相混通用的情況在元代還不很明顯。“呢”只用于承前問和假設問,而“那”功能很大,可用于各種問句。到了明代,格局發生了變化:除《老》《樸》外,表疑問語氣多用“呢”(表特指問用“哩”)。到了清代,“呢”進一步擴大使用范圍,廣泛用于各種問句,這說明在疑問句中“呢”戰勝了“那”。至于孫先生說清后期《兒女英雄傳》中“呢”和“那(哪)”交錯用于疑問句。我們仍覺得歷史不可能走“那——>那/呢——>呢——>呢/那——>呢”這樣的循環路。太田辰夫在《漢語史通考》中認為這個“哪”是“呢”的變音(呢+啊),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兒女英雄傳》中“哪”只用于加重語氣的場合。“呢”在疑問領域戰勝“那”后,逐漸向非疑問領域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并最終取代了“哩”。至于為什么同時期的《紅樓夢》有“呢”無“哩”,而《儒林外史》非疑問句仍用“哩”?我們覺得這是地域性決定的。“呢”取代“哩”是從北京話開始的,而《儒林外史》的基礎方言是下江官話,至今在南方官話中仍保留著“呢”“哩”的區別。
清代“哩”在北京話中逐漸被“呢”取代。如:
(47)外頭送鋪蓋的車還在這里等著呢。(《兒女英雄傳》)(轉引孫錫信,1999)
(48)老爺就在當地站著呢。(同上)
(49)這老弟兄兩個不知怎樣惦著呢。(同上)
“動詞+著呢”也相應地作“形容詞+著呢”。如:
(50)菩薩降妖捉怪的多著呢。(同上)(轉引蕭斧,1964)
(51)寶丫頭古怪著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轉引蕭斧,1964)
(52)天下山水多著呢。(同上)(轉引蕭斧,1964)
(53)這些雀兒螞蜂可惡著呢。(《原本紅樓夢》[戚本])(轉引蕭斧,1964)
(54)早起吃的,這時候還飽著呢。(《三俠五義》)(轉引蕭斧,1964)
六、文言文中的“著呢”和現代漢語“著呢”的不同
至清末,“著呢”雖然用的比較多,但我們還不能說它已復合成一個語氣詞。因為和“著呢”同時存在的還有各種變體。如:
1.“著咧”
(55)我們德州這地方兒,古怪事多著咧!(《兒女英雄傳》)
(56)俺是知道的,這廟內的閑房多著咧。(《三俠五義》)(轉引蕭斧,1964)
2.“著的呢”
(57)好本事,混實著的呢。(《兒女英雄傳》)
(58)俺這閨女,……聽說著的呢。(同上)
(59)大姑娘,你要和他處長了,解悶兒著的呢。(同上)
(60)你這位公公呵,告訴你,討人嫌著的呢!(同上)
(61)離奉養父母,養活這一家,也還遠著的呢。(同上)
3.“多著哩”
(62)街上有幾百人去迎接的,熱鬧多著哩。(《蒲松齡集》)
(63)說這官比太爺的官大多著哩。(《儒林外史》)
4.“多著呢”
(64)早多著呢,末初刻用過晚膳,……只怕戌初才起身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65)敢是比我們家鄉那怯轎子好看多著呢!(《兒女英雄傳》)
5.“多著的呢”
(66)你給我老老實實的頑回字,睡你的覺去,好多著的呢。(《增評補圖石頭記》[程本])
6.“遠著的呢”
(67)人家那肚子里比你們透亮遠著的呢!(同上)
7.“的多著呢”
(68)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在“著呢”的形成過程中,這些變體都可以說是一些不規則的現象,這說明“著呢”還沒有穩定。和現代漢語的“著呢”相比,也還有很大的不同:
1.現代漢語的“著呢”不能用于形容詞短語后面,而近代漢語的“著呢”可以。如:
(69)我那里閑的丫頭很多著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來使喚。(《增評補圖石頭記》[程本])
(70)那計老頭子爺兒兩個不是善的(茬)兒,外頭發的話狠大著哩。(《醒事姻緣傳》)
2.現代漢語的“著呢”不能用于比較句,而近代漢語的“著呢”可以。如:
(71)人家比咱們知道的多著呢。(《兒女英雄傳》)
(72)娶了去,雖說我家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增評補圖石頭記》[程本])
(73)人家那肚子里比你們透亮遠著的呢!(《兒女英雄傳》)
(74)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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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玉龍 河南 許昌職業技術學院 46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