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小說,明麗而新鮮,猶如一股清新的風吹進了上世紀三十年代文壇,以其特有的風格深深地感動著、鼓舞著、征服著讀者的心。
一、摯愛鄉(xiāng)野人物,感情質樸深厚
感情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生命,“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蕭紅曾說:“一個題材必須跟作者的情感熟悉起來,或者跟作者起著一種思戀的情緒。”作為一個來自鄉(xiāng)野而秉性寬厚的作家,蕭紅始終關注的是受苦受難的農夫農婦,她愛這些淳樸善良的人,她雖然也寫野蠻和愚昧,但她審視的是人類淳樸的天性;她雖然也寫缺陷和丑陋,但她熱愛著鄉(xiāng)村生活內蘊的美質。她細膩地去觀察、感受、描摹這些“愚夫愚婦”們的心理,甚至以纖細的筆觸去描寫他們對家畜的深厚感情。
正因為她深愛著她的鄉(xiāng)野人物,她才能夠冷靜地諦視人生,冷峻地解剖其靈魂,表現(xiàn)于作品中是一種“含著淚微笑”的感情。
她給我們看到的這些鄉(xiāng)野人的生活是多么麻木啊:“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她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逆來的,順受了”,他們生活麻木而自得其樂,甚至以破壞別人的幸福為樂。然而,她又能清醒地看到他們病苦的根源:漫長而殘酷的民族苦難歷史,封建主義的愚昧統(tǒng)治,古老的傳統(tǒng)習俗的重擔,有如凝結不散的迷霧,污染了他們的靈魂,使之沉默而窒息。她甚至是深情地凝視這尚未覺醒的麻木的心,痛苦地發(fā)掘他們內心深處所潛伏的“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那含辛茹苦、倔強掙扎的王婆,那不顧冷漠的重壓、在黑暗的磨坊里奮力求生的馮歪嘴子,不都令我們深深地感動嗎?
對人生冷靜的諦視與發(fā)自內心的對鄉(xiāng)野人物的熱愛相交融,是形成蕭紅鄉(xiāng)土文學的獨特的風格的最主要因素。
二、獨特細膩的選材
一個作家風格的獨特往往和他創(chuàng)作題材的選擇有很大關系。童年的孤獨寂寞,人生的坎坷不平,給了蕭紅一顆敏感的心。她的眼光常在人們不留意處入射,她的思維常在人們熟知的事物上面反復滑動,努力從中覓得一點生活的真諦,一點屬于自己的感受。
被譽為“三四十年代文藝王冠一顆璀璨明珠”的《呼蘭河傳》只不過是作者童年生活片斷的回憶,這里并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場面描寫,但讀來卻使人感到異樣沉重悲哀。
請看這荒僻小城里人的生活:“活著就活著,死了就死了”。房子快塌了,管它呢,過一天算一天;小媳婦得病了,請巫婆跳大神;好好的人折騰死了,嘆息一陣便過去了,鬼節(jié)里依然要興致勃勃地放河燈。一城的人得過且過,活得堅韌,活得麻木。最讓人感到驚心的是小說開頭描繪的那個大泥坑。泥坑五六尺深,正處當街,大人掉下去了,小孩掉下去了,拉車的馬淹死了,豬淹死了,雞鴨淹死了,可那附近的人卻以看翻車為趣,以淹雞淹鴨的熱鬧為生活調劑,他們更藉著泥坑把瘟豬當作淹豬來吃,既經濟也就覺得沒有什么不衛(wèi)生的了。這荒僻小城里的人生活是多么的卑瑣、單調、無聊,他們的精神又是多么的麻木、保守和愚昧。這個大泥坑簡直就是一面照出國人靈魂的鏡子。
類似“大泥坑”這樣的片斷,在《呼蘭河傳》中俯拾皆是,可以說《呼蘭河傳》從頭到尾都是呼蘭河人日常生活的描述,盡管都是些零瑣事情,但由于作者觀察獨特與入微,領略得從容與豐厚,使人看后對生活又多了一點領悟和發(fā)現(xiàn)。
三、散文化、詩化傾向
談到小說的作法,蕭紅曾說:“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要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蕭紅的小說確有一種獨特的形式,魯迅先生說她的《生死場》“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茅盾則稱她的《呼蘭河傳》是“一篇散文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
1.結構的散文化。《呼蘭河傳》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作者以她慣用的散文手法,打破以人物為中心的傳統(tǒng)小說的寫法,而以呼蘭城的社會生活和環(huán)境為中心,輻射出生活的方方面面。全書分七章,第一、二章描寫了呼蘭縣城的風光、風物、風俗。第三、四章寫出了后花園的繁茂與荒涼,老祖父的慈祥,童年的寂寞。以下各章分別寫了小團圓媳婦的悲慘遭遇,有二伯的古怪性格,馮歪嘴子的頑強生命力。章與章、節(jié)與節(jié)之間,呈平面狀展開,既沒有連貫的情節(jié),也沒有中心人物,很像一篇篇優(yōu)美的散文,合起來,構成一幅完整的社會生活畫圖。
在刻畫人物方面,蕭紅的小說也不像通常的那樣通過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來展示人物性格,而往往是在平靜的敘述描寫中,靜止地表現(xiàn)人物性格。作者在刻畫有二伯這個人物時,沒有寫激烈的矛盾沖突,只是如談家常敘述了他的一些生活片斷:縫補破爛的行李,偷銅酒壺,假裝跳井、上吊……娓娓道來,平實自然,人物性格在未做夸張的描繪中全部顯示了,讀者會無可懷疑地覺得確有其人。
2.詩化傾向。蕭紅小說中的詩化傾向也是很明顯的,她愛用詩的重章疊句來結構文章。《呼蘭河傳》第四章每節(jié)的開頭都出現(xiàn)這樣的句子:“我家是荒涼的”,“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這種回環(huán)反復,就是詩歌中常用的詩句與節(jié)段反復吟唱。它增強了小說的節(jié)奏感,加強了文章一唱三嘆的抒情力量。
她常用清新活潑詩的語言描寫景場,把人帶入充滿詩情畫意的美好意境中去,“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了天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說話似的”。清新鮮活的景物,優(yōu)美的抒情筆調讀來讓人感覺無限的舒展和自由。
四、濃郁的東北地方色彩
蕭紅的作品大多具有濃郁的東北地方色彩。那冰封大地的嚴寒景象,扎彩鋪的多彩多姿,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娘娘廟會的熱鬧場景,火燒云的絢麗多彩、變幻無窮,以及后花園的繁茂,無不帶有一種樸素的“大紅大綠的原始性的色彩”。
如何理解蕭紅作品中這種“大紅大綠”的色調,它和蕭紅憂郁的心境矛盾嗎?
且看放河燈的情景。
“這燈一下來的時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眾,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河燈之多,有數(shù)不過來的數(shù)目,大概是幾千萬只,兩岸上的孩子們,拍手叫絕,跳腳歡迎。大人則都看出了神了,一聲不響,陶醉在燈光河色之中,燈光照得河水幽幽地發(fā)亮。水中跳躍著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觀。”
神話般的境界,熱鬧繁華,讓人陶醉,飄飄欲仙。
但作者接下來寫道:
“那河燈流到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心無由來了空虛。”
繁華落盡,寂寞凄涼地。后花園的蝶舞蜂喧襯出童年的寂寞孤單,扎彩鋪的多姿多彩繪出人間生活的灰暗,跳大神的盛行見出呼蘭河人的愚昧,野臺子戲、娘娘廟會的熱鬧更顯出他們精神的空虛。大紅大綠的背后隱藏一種無可排遣的憂郁情結,蕭紅的小說總是籠罩著這么一種悲涼的氣氛。
蕭紅的創(chuàng)作力求寫真,她狀人寫景,抒情寫性,雖不著意敷色,但又在那上面染上了折光于生活的濃淡不等的色彩和明暗不同的色澤,自然地將美麗鮮活與質樸天華統(tǒng)一起來,蕭紅也因此成為我國現(xiàn)代一位出色的“本色派”作家。
蕭紅是一位非常有創(chuàng)作才華的作家,她的不幸早逝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重大損失,但她留下的作品,在人類藝術的長河中,將永遠閃耀著光華。
參考文獻:
[1]魯迅.《生死場》序.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年),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7卷.
[2]茅盾.《呼蘭河傳》序.呼蘭河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3]現(xiàn)時文藝活動與《七月》.七月,第3集第3期.
[4]聶紺弩.蕭紅選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