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現代著名學者朱自清和聞一多先生對古典文學的研究均有深刻獨到之處,尤其對《詩經》的解讀鞭辟入里,自成一家,可謂現代研究《詩經》的拓新之作。比較二人研究《詩經》的方法、角度和理論源流對當今《詩經》研究工作者們仍有寶貴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 朱自清 聞一多 詩經
朱自清和聞一多都是現代著名的文學大師,他們提倡新文學,同時又轉入古典文學的研究。二人研究《詩經》的方法風格迥異,就像兩人的文章,一個平淡中見神奇,令人回味無窮;一個則敏銳而潑辣,常有驚世駭俗之筆。但其成果都很卓著。
朱自清的《詩言志辨》考辨了關于《詩經》的基本術語概念,剖析《詩經》的發生應用源流,詳述各朝各代的《詩經》詩學理論,筆調客觀冷靜,行文細膩,層次分明,邏輯性極強,平淡中現出真知灼見。而聞一多的《匡齋尺牘》、《詩經新義》和《詩經通義》等著作大膽革除舊說,從男女兩性關系的角度重新解讀《詩經》,把讀者帶回真實生動的遠古生活中,以文學家的筆調翻譯《詩經》最初要表達的那些赤裸裸的愛意情怨,在理性具體的考證基礎上充滿激情爛漫般的文學想象,如他考證了“芣苡”與“胚胎”同音,具有宜子功能后斷言《芣苡》這首詩是女子性本能的演出,其生子的欲望異常強烈:
“這邊人群中有一個新嫁的少婦,正捻那希望的璣珠出神,羞澀忽然潮上她的靨輔,一個巧笑,急忙的把它揣在懷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機械似的替她摘,替她往懷里裝,她的喉嚨只隨著大家的歌聲囀著歌聲——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沒遮攔的狂歡。……她在尋求一粒真實的新生的種子,一個禎祥,她在給她的命運尋求救星,因為她急于要取得母親的資格以鞏固她的妻的地位。在那一掇一捋之間,她用盡了全副的腕力和精誠,她的歌聲也便在那‘掇’、‘捋’兩字上,用力的響應著兩個頓挫,仿佛這樣便可以幫助她摘來一顆真正靈驗的種子。”[1](P47)
聞一多先生把《詩經》考據與欣賞融為一體,對《詩經》的解讀更加接近文學性。
二位先生研究《詩經》的差異更多體現在治學方法上。朱先生側重于考據與文學批評相結合,研究由《詩經》發端的四條詩論即“詩言志”、“比興”、“詩教”和“正變”的意義演革,解釋這四條批評術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含義,正如他所言此書是“研究那四條詩論史的發展的……書中便根據那些重要的用例試著解釋這四個詩句的本義跟變義,源頭和流派。”[2](P4)可以說,朱先生為中國古典文學批評史的研究進行了披荊斬棘的工作。他從大的歷史出發,把“詩言志”分為“獻詩言志”、“賦詩言志”、“教詩明志”和“作詩言志”四個階段,以自己的探討認定,獻詩和賦詩產生于詩樂不分的時代,獻詩多為緣情之作,諷多于頌,但是還沒有“詩緣情”的自覺性,是用具有暗示性的“樂語”表情達意;賦詩言志,關鍵在于聽詩的人觀志知志,頌多而諷少。獻詩陳己志,都有定指,賦詩言諸侯之志,一國之志,往往斷章取義,沒有定準。到了“教詩明志”的階段對《詩經》只重義不重聲,言志總關政教。孔子引詩斷章取義,孟子注重全篇解讀,但是后人曲解了孟子的“以意逆志”說,對《詩經》的解讀更加主觀臆斷,兩漢時的注疏使《詩經》蒙上了濃厚的陰陽五行色。“作詩言志”的時代文學批評不斷把“言志”與“緣情”的概念相調和,到清代袁枚時,“詩言志”已經過兩次擴大、引申,與傳統的“詩言志”意義不同,由此便縷析出一條清晰細膩的古代文學批評理論線索。朱先生在解釋這一歷史流變過程中采用語義分析和考據相結合的方法,如他先解釋“志”與“詩”的本義和古義,證明志與詩原來是一個字,志有“記憶”‘“記錄”“懷抱”三義,到“詩言志”,“志”為“懷抱”義。接著引《左傳》《論語》等證明這種志與政教分不開,然后窮盡《詩經》語言,總結出共十一處言作詩,舉出各例,依次解釋為何此字有“作”之意。朱先生釋字義不是在一般的音義名物考辨,而是“在探索詞語的應用史和語義的變遷史,以揭示文學和文學批評的發展規律”。[3](P16)依據這種方法,朱先生匡正了諸多傳統謬誤,如指出“興”乃比喻兼發端,而不僅僅是傳統認為的“發端”之意,還分析出后世的“比”與“興”糾纏在一起,已經遠非毛詩鄭箋的“比興”之意,而是《楚辭》“比體”的后延與擴展,由此為我們理清了傳統藝術表現手法的義變脈絡。
聞先生則側重于對《詩經》詩歌本身的欣賞解讀。他跳出歷代《詩經》研究的窠臼,貫通古今、融會中西,把《詩經》的研究角度擴展到史無前例的廣度。
首先,他利用傳統語言學的優勢所在,從文字音韻訓詁方面考證《詩經》字義。對于訓詁考據的原則,先生提出對摹聲字標音(以聲見義)和肖形字舉出古體字(以形見義)兩種方法。他認為最低限度要讀懂《詩經》的每篇文字,再加以歷史還原,揭示氣本義和原型的象征意義。為了達到此目的,聞先生運用了兩種比較方法。第一種,把不同篇章眾字意相同或相通的詞有意排列在一起,列出其出處及其在各古籍中的釋義,逐一進行考證辨析。如研究“覃”“誕”二字,先引《毛傳》《鄭箋》中的解釋:“覃,誕也”,“誕,闊也”,接著據《釋文》《儀禮》諸多古籍從音形義各方考辨,認為“覃”與“藤”通,“誕”為“藤”聲之轉,“誕”通作“覃”;而《傳》《箋》中釋“誕”為“闊”不準。《詩經新義》是這種方法的代表作。另一方面,聞先生通過比較在不同詩中同一文字的字義,通篇解釋這個字的本義以及在《詩經》中的象征義。如“梅”字,在《召南·摽有梅》和《秦風·終南》里都出現過,他考證得出結論:《詩經》中的“梅”是女性的象征。《詩經通議》中的比較大多屬于這種,這是對傳統治學方法的發展。
聞先生不僅從文學、語言學、史學的角度研究《詩經》,更以社會學、民俗學、神話學、圖騰學、文化人類學、文藝發生學、民族心理學等科學方法和態度全新解讀《詩經》,使《詩經》既可當作文學作品讀,又可當作社會史料和文化史料讀。他用社會學的讀法把讀者帶回原古時代,縮短闡釋的“時間距離”;運用民俗學方法考證“麕”與“麟”同,都是禮之象征,因此《召南·野有死麕》和《周南·麟之趾》這兩首詩講的都是古時男向女求愛,以麕或麟為贄的情境;從神話學角度認為《周南·漢廣》中的“漢之有女”即娥皇女英兩位神女,并非《傳》《箋》所說的人。論說鳥為女子象征時用圖騰學說和文藝發生學說:“三百篇中以鳥起興者,不可勝計。其基本觀點,疑亦導源于圖騰。歌謠中稱鳥者,在歌者之心理,最初本只自視為鳥,非假鳥以為喻也。假鳥為喻,但為一種修詞術;自視為鳥,則圖騰意識之殘余。歷時愈久,圖騰意識愈淡而修詞意味愈濃。”[4](P144)這段解說不僅指出鳥類興象起源,而且指出由原始宗教觀念向藝術審美轉變的復雜過程。聞先生在文化人類學的框架下直接引用弗洛伊德學說解釋《詩經》,貫穿以原始性欲分析,充分發掘了原始性欲文化的豐富內容,而且他把《詩經》的產生與世界文學聯系在一起,對其藝術發生進行文化人類學的歷史觀照,揭示了古代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特征,就是在生活習俗和詩歌藝術中顯現出的強烈生命意識和濃厚的氏族血緣觀念。
雖然二位先生的研究風格迥異,但是有共同的治學精神:不僅都具備深厚的傳統小學功底,注重考據,引證翔實,而且均自覺融會貫通西學治學方法。朱先生力薦英國Empon的《多義七式》(Seven Type of Ambiguity),一書,認為其中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試用于中國舊詩,他在《詩經》研究中就是把語義分析和考據融為一體的;聞先生更是大膽全面采用西學新說研究《詩經》,相比之下,朱先生采用西方的理論是十分謹慎的。“如果說,西方的新方法在聞一多身上產生了直接的顯著的反應,那么在朱自清的身上更多地體現為一種視野的拓寬和融通的氣度。”[5](P130-134)二人解讀《詩經》都反對“斷章取義”,朱先生認為斷章取義是支離破碎,不可究詰的,廣求多義必須“切合”才行;聞先生批評傳統的經學道學讀詩法。
兩位先生研究《詩經》的方法和成果無疑為后世學者留下了寶貴的思想資源,都具有深刻的學術價值。我們從中領略了兩位大師科學務實的治學精神,這對今天的學術研究仍具有極大的啟示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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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原,王啟才.聞一多和朱自清治學方法比較[J].蘭州: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