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

山東萊蕪精神病??漆t院(下稱精神病院)毆打病人事件終于在各方的沉默中落下帷幕。2009年2月11日,山東省萊蕪市衛生局的一位人士透露,精神病院內死亡患者王秀英的尸檢報告顯示,死因為“潛在性心臟病急性發作至呼吸衰竭”。目前,醫院與死者家屬已經達成調解,有關方面已經要求醫院和死者家屬不再接受媒體采訪。
而被許多大陸網民認為是“惡魔”的三名參與毆打病人的護士,均已失去工作,三人中唯一有護理資格證的張燕也被吊銷證件。
2009年1月4日,三名護士低著頭,走進山東省萊蕪市精神病院院長侯明進的辦公室,又低著頭擠在一張沙發上。
“他們都還是個孩子?!焙蠲鬟M不斷強調著。
在2008年的最后一個月里,三人因為毆打精神病人的錄像意外曝光,成為轟動全國的“惡魔護士”。被曝光的錄像中,三名護士先后毆打了同一名女性精神病患者。這些錄像經電視臺播放后在互聯網上迅速傳播。錄像中的暴力引發了民眾的憤怒以及對大陸精神病院中精神病人生存狀況的擔憂。
但坐在沙發上驚恐不安的三名護士看上去顯不出絲毫的兇悍。三人中,年紀最大的張燕27歲。朱樺和趙挺均為22歲,剛從醫學院校畢業。
三人聲稱,他們是在受到病人攻擊和辱罵之后,才控制不住情緒,予以還擊的。
衛生部2008年公布的調研報告稱,大陸約有1600萬名重性精神疾病病人。此外,還有受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困擾的17歲以下兒童青少年約3000萬人,抑郁患者約3000萬人,各類老年期癡呆患者近600萬人。
《2007年中國衛生統計年鑒》數據顯示,截至2006年大陸共有精神病醫院,精神病防治所(站、中心),精神病收容機構604所,超過2.5萬名護士服務其中。他們每天和精神病人們生活在一起,負責住院病人的治療和所有生活細節。
“醫護人員作為正常人,長期面對精神病患者壓力會很大,也需要理解和心理溝通,找到發泄途徑。這是醫療機構應該要規范的一個問題,但目前還缺乏有效的機制?!苯夥跑娷娛箩t學研究院精神病研治中心主任王知明稱。
珍貴的工作
朱樺和趙挺很珍惜現在的工作。2008年2月和7月,朱樺和趙挺先后獲得了在萊蕪市精神病專科醫院工作的機會,盡管精神科護理并非兩人在校時學習的重點。
工作環境顯然不盡如人意。精神病院里所有的窗戶都有防護鐵柵欄。每一層樓梯口都是厚重的鐵門。甚至有大陸媒體稱,精神病院具有一些“監獄的素質”。鐵門里,病人的哭喊叫罵聲不時回蕩在走廊。朱樺和趙挺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種環境中度過,包括晚上睡覺的時候。好在這是一份工作。為得到這份工作,兩人大約各自戰勝了80名競爭者。
侯明進為兩名護士開出的薪資是,包吃住,月薪人民幣1000元左右,有養老,醫療保險和獎金。這個薪酬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頗具吸引力了。趙挺覺得,不談女朋友的話,這份薪水足夠花了,工作地點不在濟南老家也無所謂。朱樺覺得,醫院的很多待遇,比如伙食,都比在學校時好多了。
進入精神病院后,朱樺和趙挺從醫院的兩本打印材料中學習精神科護理的常識一一《精神科護理常規》和《工作制度》。兩本材料共有約18頁與精神科護理有關。這些材料都明確說明:禁止訓斥、恐嚇、毆打、責難、侮辱、輕浮耍弄病人、或是與病人爭吵。
但相比規定,工作本身教給他們的更多。
趙挺主要在男病區工作,他花了大約一個半月來適應醫院里的“力氣活”。進入醫院的第一個月,趙就被安排將一名被四五個人按住的男病號捆在床上。狂躁女病人的捆綁或是注射,有時也會叫他幫忙。在這種時候,趙挺難免要使用暴力。更令趙挺煩惱的是,許多病人喜歡罵人。這經常讓他氣不過與病人對罵起來。
朱樺在女病區工作,她看上去比趙挺更加喜歡這個職業。朱樺聲稱自己和許多病人都是好朋友。當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被護理康復之后,她會覺得非常開心。但這并不能避免CA,不開心的事情發生。工作不到一年,朱樺已經在護理中被病人打碎了兩副眼鏡。重新配眼鏡已經讓她額外花費了300多元。
在朱樺和趙挺還是醫科學校學生的時候,張燕已經是一名精神科護士了。2004年,張燕拿到了護士職業證書,并從其他科室改行成為精神科護士。
張燕很快覺察到精神科與普通科室的不同。普通科室,只要按照醫囑,按時給病人打針吃藥即可。但精神科的病人情緒和病情起伏不定,需要時時小心觀察。
張燕經常和因為婚姻或是其他原因遭受心理打擊的患者聊天,緩解病人的心理壓力。但她自己的心理也在承受著壓力。令她頭疼的事情包括與病人的爭吵,以及病人隨時有可能的隨地大小便。精神壓力時常大過身體上的疲勞,這使張燕有時回家后不愿多說話,總想著早點睡覺。
2008年12月7日晚23時30分左右,王秀英的家人正式為她辦理了入院手續,把她送進精神病院。三名護士都聲稱自己從未遇見過如此狂躁的病人,并將病人的這種狂躁解釋為他們施暴的主要原因。
“武瘋子”王秀英
52歲的王秀英在入院前剛剛操持了兒子的婚禮。王的家人稱,或許是因為過于操勞,王秀英出現了“多疑、行為紊亂、徹夜不眠”等癥狀。病情不斷加重后被家人送進了精神病院。這一決定后來讓家人后悔不迭。
入院的診斷記錄中,王秀英被描述為“煩躁、喊叫、打罵、不配合治療”。王被列為一級護理,安排在護士值班室隔壁的病房里單獨居住。病房天花板上有一個攝像頭將病房里的圖像傳到值班室電腦上,供護理人員觀察。一旦病人有大的動作,電腦還將自動記錄圖像。
王被關入病房后,吵鬧了整整一夜。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精神病人權益研究者分析,這或許是源于病人對醫院的天然恐懼。第二天,王秀英兩次被捆綁在窗戶上。鑒于她過于狂躁的表現,醫生不允許她參加室外活動。
醫護人員回憶,王連續數天徹夜嚎哭和咒罵,擊打病房的玻璃,甚至掰掉了門牌號。侯明進稱,如果如此躁動的是一個男性病人,他是絕對不敢收治的。
《加拿大精神病學》雜志2008年10月公布的研究成果稱,上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德國、芬蘭等眾多國家流行病學調查結果顯示,精神病人比一般人更有暴力傾向,其中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暴力行為比正常人高4至7倍。而在發展中國家,精神病人的暴力行為比歐美等地發達國家更高。
大陸的精神科從業者則通常將精神病患者分為“文瘋子”和“武瘋子”。易興奮,躁動,具有主動攻擊意識,并伴有精神分裂、妄想、多疑等癥狀的病人通常被稱為“武瘋子”。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萊蕪市衛生局人士稱,王秀英就算是個“武瘋子”,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在醫院吃盡了苦頭。前述研究者則稱,許多精神病院每天24小時都會有病人在吵鬧。吼叫或是唱歌,這種情況難以避免。盡管這會令醫護人員難以忍受,但這絕不能成為病人被虐待的理由。
此后的數天里,張燕、朱樺和趙挺先后遭遇了“武瘋子”王秀英。三人顯然都不喜歡這個病人。張燕稱,王秀英罵人的話太難聽,以至于她都“說不出口”,王徹夜的哭泣也讓她毛骨悚然,難以入睡。朱樺則抱怨,王的叫罵聲嚴重影像了其他病人的休息,趙挺則對王秀英辱罵女護士憤憤不平。三人都聲稱自己遭到了王秀英的辱罵,或是在靠近的時候被廝打,氣憤之下進行了還擊。
上述研究者稱,即使是身強力壯的精神病人,也會因為治療而導致身體脆弱不堪。他們在護理人員面前處于絕對弱勢,攻擊性非常有限,試圖反抗的病人還會遭受強行灌藥甚至電擊。
醫院的護理記錄記載,王秀英被使用了一些藥物,并多次采用鼻飼的方式。監控錄像顯示,曾經在磚廠從事重體力勞動的王秀英如今逐漸開始佝僂著腰,步伐緩慢,反應遲鈍,直至將小便尿在床上。
數段未被公開的錄像中,王的弱勢看上去非常明顯。一些醫護人員用手指指著王的臉說著些什么,然后隨手就會扇上一兩個耳光。
暴力升級
被攝錄的暴力不只是耳光。從入院第三日早晨的第一次施暴開始,護士的行為就顯得兇狠。雖然事后低頭認錯時年輕的面孔在錄像中模糊不清,但他們的拳腳顯得異常冷酷。
2008年12月9日早上7時多,朱樺將病人集中到餐廳吃早餐,但王秀英一直在房間里拒絕出來。此時,朱樺聽到了刺耳的拖床聲。房間里,王秀英正在把床往門口拖,似乎是想堵住房門。朱樺沖進病房,一把將王秀英推倒在地,接著踹了一腳。
朱樺轉身回到餐廳,繼續照料其他病人用餐。數分鐘后,朱樺再次聽到了拖床的聲音,以及門撞擊門框的聲響。朱再次沖進房間,再次將正在拖床的王秀英拽倒在地,又對王的背部猛踢了兩腳。此后,王被拖出攝像頭的監控范圍。
當日晚上,當張燕獨自值班時,王秀英再次遭到毆打。張燕聲稱,王秀英持續不斷的辱罵和哭泣令她感到恐懼。晚22時左右,張燕進入病房給王秀英打針,王突然從被子里伸腳踢張燕。張燕顯然被踢中了,她迅速還擊,踹了王秀英幾腳,又朝王的頭部方向踢了兩腳。王沒有還擊,錄像中看上去像是在繼續罵人。張燕又給了她兩個耳光。
12月12日早8時多,王秀英穿著衣服坐在床上小便,尿濕了床單、床墊,并灑在了地板上。錄像顯示,王指著門外,似乎是在叫罵,并把褲子、枕頭、卷紙扔向門外。
張燕拿著拖把進屋準備清理地上的小便,她聲稱王將這些東西扔到了她的臉上。張于是抬起拖把,擋住了繼續迎面飛來的衣物。進屋后,張將拖把戳向王秀英,她聲稱自己只是想嚇唬嚇唬王秀英。但王反而抓住了拖把,雙方拉扯起來。
拉扯了數次,張燕用拖把將王按倒在床上,然后從王手中拉出拖把。張先是用拖把在王垂在床邊的腳上打了一下,然后舉起拖把在王的臉上來回地掃著。“嚇?!蓖晖跣阌⒅?,張燕繼續拖地。
第二日,王秀英的病情依然嚴重,施暴也在繼續。晚上19時多,趙挺走進王秀英房間時,王秀英蜷縮著躺在沒有暖氣的地板上。趙挺聲稱他聽見王秀英在辱罵旁邊站著的女護士。
王后來說想喝水。趙拿起水杯,蹲下來送到王的嘴邊。但王拒絕喝水,懷疑水里有毒,并開始對趙挺叫罵。趙踢了她一腳,再準備沖過去的時候,被身邊的女護士攔住,拉出了病房。另一段疑似為同晚鄰近時刻的錄像顯示,趙挺還在王秀英的身上踩了一腳。兩段錄像中,王沒有絲毫的反擊。
監控錄像顯示,王秀英此后再未被在病房里毆打。至此,在錄像中,病情最嚴重的5天里,王秀英疑大約被打了7記耳光,踢(踩)10余腳,并被護士用拖把攻擊4次。病房里的暴力令王的兒子不敢想象母親在沒有攝像頭監控的范圍里受到了怎樣的護理。此間,王的家人多次提出去醫院看望王秀英,或是為她送衣服,一直未能如愿。
病程記錄記載,王秀英的病情在12月14日這一天曾有明顯改善。醫護人員回憶,當日晚上王秀英停止了吵鬧,還自己疊被子睡覺,這被認為是治療出現效果的自然反應。這或許是王秀英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最幸福的一天:安靜下來的她再沒受到毆打。
但幸福過于短暫。2008年12月15日早7時左右,王秀英的呼吸開始減慢,脈搏微弱,搶救隨即展開。7時23分,市人民醫院的120救護車趕到現場。急救醫生發現,王秀英已經死亡。
都沒意識到
王秀英死后,家屬找到醫院,要求賠償。侯明進拒絕了王家提出的賠償數額,他認為醫院沒有必要對王的死亡負責。王秀英是侯明進管理的醫院成立5年來死亡的第二例病人。侯認為這一比率不算高,但他判斷王秀英是猝死這在精神病人死亡中較為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