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
數量之謎
2009年1月4日,中國疾控中心精神衛生中心提供的數據稱,大陸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人數在1億人以上。該中心的數據顯示,全國至少有5600萬各類精神障礙患者尚未接受過任何有關的醫療服務,即使是嚴重的精神疾病患者,每4人中也僅有1人接受過正規的精神科醫療服務。
2007年,國務院下發《關于進一步加強精神衛生工作指導意見的通知》,顯示了北京對這一問題的重視:“目前,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各種社會矛盾增多,競爭壓力加大,人口和家庭結構變化明顯,嚴重精神疾病患病率呈上升趨勢……精神衛生已成為重大的公共衛生問題和突出的社會問題。”
《通知》還要求衛生,民政、公安、教育、司法、殘聯、共青團、婦聯、老齡委等部門共同應對日益突出的精神衛生問題。
據衛生部《2007年中國衛生統計年鑒》統計,當年大陸有國有、集體、私營、聯營等不同所有制的精神病醫院共570所。此外,大陸還有19所精神病防治所(站、中心)和15所精神病收容所。三類共計604家。
但第二年公布的一份調研報告遠遠突破了上述數字。這份報告由衛生部疾病預防控制局專家作出,收錄于《精神衛生政策研究報告匯編》。報告稱,截至2006年底,大陸共有精神病專科醫院645家,有精神病科的綜合醫院479家。二者共計1124家。
其后又有研究者稱,上述官方數據其實都未能統計大陸的全部精神病治療機構。
大陸精神病院分別隸屬于衛生、部隊、企業、民政、公安等眾多系統。一位匿名的衛生部人士介紹稱,衛生部有關精神病治療機構的統計數據通常是“從衛生的角度”,一般不統計其他系統的精神病機構。
為獲得更加全面的數據,一些研究者開始另辟蹊徑。
2002年,上海精神衛生研究中心的三名研究者在查閱大陸之前兩年間的公開資料和第三次全國精神衛生工作會議資料并進行分析后得出數據,當時全國共有精神衛生專業機構969家。
與官方分類方式不同,上述研究者將精神衛生機構按照隸屬關系,分為衛生、民政、公安、部隊、企業、私人、其他(綜合醫院等非獨立機構的專科服務)七類。
七類精神衛生治療機構中,至少民政、公安、部隊,企業所開辦的精神病院未被納入衛生部的統計。專家的統計結果表明,截至2002年,上述幾類至少各擁有精神衛生治療機構123所、22所、20所和46所。
到2005年,大陸精神衛生治療機構的數量繼續飆升。大陸精神醫學及心理學資訊網站“精神在線”經過對精神醫學期刊論文作者所在單位進行統計后發現,大陸23個主要省份,擁有精神衛生治療機構1336所。
這一統計數據包括了綜合醫院專門科室229個,綜合醫院心理科室126個,精神病院951家。此外,還有部隊50家,公安系統31家,廠礦鐵路114家以及民政系統的172家相關機構。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統計者發現,眾多精神病院分別被命名為第×人民醫院、腦科醫院、心理醫院、安康醫院、榮軍醫院、民政第×精神病院、優撫醫院、榮康醫院、康復院等不同名稱。其中一些名稱又被不同的系統共用。
綜合上述多種統計數據,上述研究者推測,大陸精神病治療機構或將超過1500個。
管理“雙刃劍”
2004年,衛生部、教育部、公安部、民政部,司法部、財政部和中國殘聯聯合發出《關于進一步加強精神衛生工作的指導意見》,對不同系統的精神病院進行明確分工。
該《意見》稱:衛生部門所屬精神衛生機構承擔精神疾病患者的救治任務;民政部門所屬機構承擔在服役期間患精神疾病復員、退伍軍人的救治,以及收容和治療無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無贍養和撫養人的精神疾病患者;司法部門負責被監管人員精神疾病的治療。公安機關要對嚴重肇事肇禍精神疾病患者實施強制治療,安康醫院負責做好治療工作。
1987年,公安部將大陸所屬公安系統的精神病院統一改名為安康醫院。當年公安部的一份《會議紀要》顯示,安康醫院“體制屬于公安事業編制,同時在業務上接受衛生部門指導、監督”。
公安部的數字稱,截至2002年,公安系統共有安康醫院22所。截至2006年,民政部門也至少擁有復員退伍軍人精神病醫院83所。
1993年,時任公安部副部長田期玉講話稱,嚴重精神疾病患者肇事肇禍,直接影響社會治安的問題,值得高度關注。根據田當時的推算,全國有嚴重肇事肇禍危害社會治安的精神病人約100萬。精神病人殺人、縱火、造成群眾恐慌、“當眾出丑”等問題困擾各地公安機關。這些問題促使公安部門決定興辦精神病院。
另一方面,民政系統擔當救助責任。其職責最初只是收容社會上流散的“三無”精神疾病患者,實行終身供養和生活管理的封閉管理模式。1986年由于復員退伍軍人中的精神疾病患者有增多的趨勢,有關方面又增設了“復員退伍軍人精神疾病療養院”。
但在各系統精神病院發揮各自作用的同時,批評聲也隨之產生。
長期從事病人權益維護工作的北京愛知行研究所負責人萬延海認為,建立復雜的精神病院體系是把“雙刃劍”,體現“以人為本”思想的同時,也帶有“社會管理”的意味。
大陸各省《關于預防和處理精神病患者非正常上訪和危害社會行為的意見》通常由衛生、公安,民政、信訪等部門共同作出。一些省份的衛生、公安、民政系統精神病院被要求積極配合信訪、公安部門的收治工作。2008年底,某信訪局網站一篇被媒體曝光的文章則稱,對上訪者,“公安機關依法打擊一批,精神司法鑒定治療一批……”
萬延海了解到的情況是,民政系統的精神病院時常會在市容衛生檢查時,被用來收容街頭流浪者。而公安系統所屬的精神病院則更容易為社會治理工作所用。前述公安部《會議紀要》規定,公安機關所屬精神病院強制收治的對象包括有殺人、放火、強奸、爆炸行為的,影響社會安定,造成嚴重后果的等五類,并規定收治上述精神病人。都應經精神病司法醫學鑒定。但在個別地方,這項規定經常不被遵守。
2000年初,西安市小學教師王恒雷被教育局和派出所以患有精神病為由送進西安市安康醫院。強制治療40多天后,警方才帶王恒雷作了司法精神醫學鑒定。王恒雷不服狀告派出所、教育局和安康醫院,一審獲勝,但王在二審開庭前莫名猝死于當地的安康醫院。
同一年底,女工孟曉霞狀告西安市安康醫院案開庭審理。此前的10年間,孟曉霞因為上訪告狀,先后6次被單位送入西安市安康醫院。孟曉霞要求法院確認安康醫院和公安分局的強制治療行政行為違法,撤銷此行政行為,并向她賠禮道歉。孟入院時同樣未曾作過司法精神醫學鑒定。
萬延海也收集到一些案例,并總結出了其中的特點:“他們都是在愛你的名義下,剝奪了你的全部權利,理由是為了治病救人。”但相關專家則對萬的資料收集,僅認為是管理中出現的一些個案,不具備普遍性。相關部門,也在就此進行普查。
濫用“收治”權的風險
另一令研究者們擔憂的是,大陸各類精神病院強制收治精神病人的權力存在被濫用的風險。北京的法學界曾就此召開研討會,一些網站也被建立起來試圖引起人們的關注。
2008年6月,大陸媒體曾密集報道廣州何錦榮案。
2005年12月,何錦榮和妻子(現已離婚)陳某在回家途中發生爭吵。當晚在陳某帶領下,廣州市腦科醫院工作人員來到何家。何錦榮稱他被工作人員一拳打得鮮血直流,然后被“綁”起來送進了醫院。
何錦榮稱,無論他如何申辯自己沒有精神病,也無法走出醫院,他被強迫接受藥物和注射治療。何此時經營著數家公司,下屬被迫不停地到精神病院來請他簽署匯款、處理公司工作。何的母親、哥哥等10多人曾多次去醫院接他出院,均遭醫院拒絕。醫院稱,出院必須得到陳某的同意。何最終將陳某和腦科醫院告上法院。
何的遭遇并非個案。2008年10月,大陸另一家民間機構發布的100例非正常被關進精神病院的《案例匯編》稱:“許多精神病院無視法律規定和醫生職責……很少按醫療標準對即將入院者進行檢查鑒定,經常剝奪受害人的人身自由、通信自由等,將醫院變成‘監獄。”
大陸相關法律規定,親屬在送精神病人住院治療前需要向法院提出申請并由法院作出宣告。法院宣告公布之后,親屬才具備監護人資格,才能將病人送進精神病院。但這一程序在上述案件中并未被執行。
實際的情況是,精神病人被強制入院后,通常被認為是無行為能力人或限制行為能力人,家屬通常自動被認為是病人的代表。
“精神障礙者的治療并非簡單的醫療問題,必須要特定的公權力介入,并在立法程序上嚴格限制。”王岳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