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敏特
2008年上半年,我開設的一門新課——中國電視文化評論,涉及當時正在熱播的大戲《闖關東》。在一片叫好聲中,我還聽到另一種多少年來很熟悉的“討伐”聲。這聲音說:這是一部在精美包裝下,內核極為反動的電視劇,是為地主資本家招魂的東西,是刻意淡化甚至抹殺中國共產黨革命的所謂藝術創作;電視劇以古喻今,就是想告訴觀眾,現在的資本家也是不容易的,他們發大財是他們的聰明和手段,不管這聰明和手段是否光明、正當、磊落,只要發財了,就值得尊重和效仿。這部電視劇應和了當前的社會轉型形勢和大力提倡財富精英的社會輿論導向。
顯然,這種聲音討伐的不只是一部電視劇,而是整個社會思潮和社會趨向。運用的思想“武器”,是我們非常熟悉,并且是多少年來占據絕對統治地位,多少年來左右幾代人命運的對于階級關系的權威解讀:階級關系是剝削與被剝削、壓迫與被壓迫的“你死我活”關系;在價值判斷上,剝削階級的本性是假、惡、丑,被剝削階級的本性是真、善、美;任何顛倒就是“階級背叛”,就是“替剝削階級招魂”。而《闖關東》恰是對買了地、雇了長工、開了酒店、傭了伙計的朱開山一家的肯定和贊美;贊美了這一家人所表現和承載的優秀民族精神;這精神是:大義大勇、大誠大信、大仁大愛、大智大謀。于是,招來了慷慨激昂、義正詞嚴的討伐。
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最熟悉,也是毫無疑義遵奉的,就是這種對于階級關系的權威解讀。而無數最起碼的歷史與現實生活的常識,卻讓我有了一點另類的清醒,使我能坦誠地說:這權威解讀是貽害無窮的誤讀;這誤讀貫穿在1950年代起的政治運動,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中;而“你死我活”只是階級關系的一種狀態,不是常態;階級關系的常態是:我活你也活,我活好你也活好。至今為止的人類生活得以進步和發展,呈現的就是這種常態。
而我們久久不能習慣與忍受的,恰是這種常態。這里有兩個我們非常熟悉的例證。一是小說《高玉寶》中的“半夜雞叫”,一是劉文彩的“收租院”。這兩個例證是我們對青少年進行“階級教育”的“經典教材”;強調的就是階級關系中“你死我活”的殘忍與殘酷。在“文化大革命”后有了一點能說真話的空間時,恰恰是那些當年身臨其境的長工、雇農對此大不以為然。因為《高玉寶》是紀實性的長篇小說,知情者就指出,小說中周扒皮的原型是一個老實巴交、寬待農民的地主;而“半夜雞叫”壓根兒是子虛烏有的杜撰。他們樸素地說:從古至今誰聽說過深更半夜去種莊稼的?人有長貓眼的嗎?那不是去禍害莊稼嗎?而“收租院”中的種種殘酷細節,也是搞成展覽館時按“你死我活”的標準虛構的。那個令人恐怖的“水牢”,本是“潤煙池”,從來沒有泡過人。他們并不否認剝削的存在,只是指出,剝削的常態是讓人活,還讓人活得好一點。就像《闖關東》的朱開山那樣,不同意大兒子克扣長工伙食。他的想法很質樸:不吃飽咋干活,不吃好咋能讓人出大勁!
道理簡單得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樣。稍有理性的剝削者,僅從剝削的需要出發,也懂得要剝削就得讓被剝削者活下去,要剝削得長久一些就得讓被剝削者活得更好一些;剝削離不開被剝削者的生存。這里還得強調。剝削者的人性是復雜的,各種社會元素的影響,使他們在基本保持剝削地位的前提下,能夠容納超越階級性的人性因素,譬如同情、憐憫,等等。有帶階級性的人性,但人性始終大于階級性。否則,很多社會生活現象就無法解釋。
人類史也告訴我們,階級關系的這種“我活你也活,我活好你也活好”的常態,貫穿在歷史進步過程之中。為什么奴隸制度會轉化為封建制度,為什么封建制度會轉化為資本主義制度?一個重要的推動因素就是改善被剝削者的生存狀態。奴隸活得不如農民,農民活得不如工人,于是美國就出現了解放黑奴的偉大總統林肯。
所以,當一種新的剝削制度代替舊的剝削制度時,新的剝削者就是當時的進步力量。而剝削者中又有不開明與較開明的區別,這區別就在于開明者要維持、保護并改善這種階級關系的常態,避免“你死我活”的非常態的出現。中國的封建制度極其漫長,但在那些并不根本改變封建制度的王朝更替中,開國君主也往往要實行“休養生息”的政策。只有那些不懂得這個起碼道理的蠢君,才在開國時依然熱衷于“你死我活”斗爭。明君能記住百姓如水,載舟也覆舟;民不聊生,剝削能長久嗎?
我絕不是剝削制度的謳歌者,但我承認剝削從產生到消亡是人類社會必經的過程;我們需要研究與把握它的進程規律,在這個過程中尋求成本最小化和效益最大化的過渡方式。很多研究者已發現,恩格斯在1895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的導言中,對1848年《共產黨宣言》中的“暴力革命”作了“修正”,他坦言:“歷史表明我們也曾經錯了,我們當時所持的觀點只是一個幻想。”一個對人類命運負責的思想家、政治家絕不熱衷于“你死我活”這一種過渡方式,而力求在“我活你也活”的狀態中推動歷史的進步。
如今的中國,又有了老板和打工者的區別;但我們在其間并不渲染“你死我活”的斗爭,而是倡導“和諧社會”。這并不是說,沒有矛盾。應該說,既有矛盾,處理不當,還會轉化為“你死我活”的斗爭,引出破壞性的社會震蕩。但是,在現代有效政府的掌控下,經過不斷的制度改革,在民主逐步增量的過程中,使矛盾控制和協調在“我活你也活,我活好你也活好”的狀態之中,就能達到社會平穩轉型,走向現代化的目標。
如今,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這種對階級關系的常態的認識已擴而大之,融入了國與國的關系之中,特別是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
首先是對戰爭的認識。核武器固然具有巨大殺傷力,使現代戰爭的恐怖性、破壞性百倍增大。但也正因為破壞性增大,使“我活你也活,我活好你也活好”的關系原則,能夠被更多國家所接受,使和平與發展成為更大范圍的共識。因為核戰爭的發動將使戰爭不分勝負,必將是兩敗俱傷、毀滅各方,現有的核武器足以毀滅幾個地球。于是,防止核戰爭成了全人類共同的利益。
在經濟問題上更是如此,這次金融海嘯從紐約發端而泛漫世界,突出地說明,整個世界的金融體制必須改革到平等互利共贏、相互有效監管,而發達國家應盡更大義務,不能唯美國馬首是瞻,唯美國利益居前。這就有一個“我活你也活,我活好你也活好”的關系準則滲透其中。不久前召開的華盛頓20國首腦會議(G20峰會),加大了發展中國家在世界金融論壇上的發言權;發達國家開始意識到發展中國家的權益對于自身生存的重要作用。中國領導人作了《通力合作,共度時艱》的發言,點明了合作是平等關系的體現,共度時艱是共同利益所在,這是和諧社會向和諧世界的延伸,核心是“平衡體現各方利益”以及各方有效參與的“決策和管理體制”。發達國家必須懂得,只有讓世界各國生存與發展,才有自身的穩定運行的前景。
其他諸如世界資源、生態、恐怖主義等問題,都只能在“我活你也活,我活好你也活好”的關系中,達到全球性的改善和解決。
世界各國不管怎樣多元,不管文化上有多大差異,不管經濟上有多少不同的利益訴求,“你死我活”是再也行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