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壹可
布魯諾在搬家之前
請允許我回到八歲。八歲那年,就算回到八歲那年的夏天、秋天、春天或者隨便哪一天,那一天有沒有風有沒有太陽有沒有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我們伸張著翅膀,我們一定是在飛,輪轉著……
有時候一面旗幟就能遮住整個天空,幸虧有風,刮過來刮過去,太陽照常穿透萬物。我照常跑在最前,飛著穿越廣場、熱鬧、雨水、閑聊、軍人、咖啡……我們才不理會,總有一群一群的人拖拉著箱子,推推搡搡,持槍的軍人和狼狗混在其中。
拐過一個彎,我必須和卡爾、利昂,還有馬丁,分道飛。城堡外,面包和鮮花成箱地被搬進院落,我聞到一種不是面包不是鮮花的氣息,旋轉著,從門縫里冒出來。
家里的熱鬧只有姐姐知道,雖然她只熱衷于給她的布娃娃們刷牙洗臉換衣服。果然,樓上樓下。侍從們穿梭清潔,被挪動的餐臺玻璃閃耀著開香檳酒的波光,“我們要慶祝一下”,開一個派對,媽媽說為父親的晉升。
那他還是一個軍人嗎?
當然。
當然。我們還要跟著父親搬家,到鄉下去,得一直待到贏得戰爭。
父親說:聽著,布魯諾,作為一名軍人意味著生活中沒有太多的選擇,更多的是職責。你的國家需要你去哪,你就得去。
把它當成一次探險,就像你喜歡的書中寫的那樣。
父親在大家的掌聲和禮敬中走下樓梯,他一定很得意,爺爺擁抱他:我真為你感到驕傲,我的孩子。
我們就要遷出柏林,娜塔莉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一個星期的成長速度了,站在樓梯上,伸手就能觸摸到奶奶臉上的憂傷,舞會、音樂、燈光,旋轉到每一個人身上,說不清楚這一切是否還會重現。
水泥盒子里的開始
孩子們,你們今天都做了什么?
跟昨天一樣。
那是做了什么?
跟前天一樣。
父親一定很失望我的回答。我甚至都懷念上學了。載我們離開柏林的火車都早已返回去了,在路途中還虔誠祈禱的姐姐比我更驚訝。看到面前的灰色水泥盒子。士兵、狼狗、大鐵門,我也只能在院子里圍著一個小土堆玩飛,從窗縫里看不遠處的“農莊”。一個人走兩個人的棋……
“學校”會到我們家來?
我想會的,還會騎輛舊自行車。父親安排了家庭教師李斯特先生。
“是時候離開這些虛幻縹緲的故事,開始學習了解事實面對真實的世界了”,很顯然“學校”對我看的披著發光鎧甲的騎士去奇異的地方探險,還有遇到愚蠢的公主總是在路上礙事之類的故事不滿意。新設定的課程是厚厚的1924——1937年的國家歷史,日爾曼民族的記憶,我不認為這是完美的開始。
坐在秋千上能看進書去,才怪。我就是在一句話沒看完時跳起來,從小后門逃出,一直逃進林子中。一骨碌雷擊木會橫著倒下。一條河會突然攔住路,一些灌木會被我揮舞的藤條劈散……我不是希望探險的路沒有盡頭,可是突然憑空攔截的鐵絲網實在讓我沒辦法前進。
嗨!
穿條紋睡衣的男孩
嗨!
鐵絲網里的男孩低著頭,他只是低著頭,背對著不遠處跟他穿一樣條紋睡衣的人們,一個人獨自埋頭坐著。
我一定像陽光一樣,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對我的探險沒什么興趣:你有帶什么吃的嗎,我餓了。
施穆爾,他跟我一樣,八歲。他餓了。
你可以和我們一起來吃晚餐。
施穆爾指著鐵絲網搖頭。
我以為這鐵絲網是為了防止動物跑出去。
動物?
這是防止人跑出去。
為什么,你做過什么?
我是猶太人。
為什么你們整天穿著睡衣?
這不是睡衣,我們不得不穿,他們把我們其他的衣服都拿走了。
誰拿的?
那些軍人。
我爸爸就是軍人,但不是隨便拿走別人衣服的軍人。什么奇怪的味道?你們的煙囪里燒的是什么?是干草嗎?
攔不住的天真
條紋睡衣上的號碼、集合的哨聲。也只有布魯諾才會認為那是游戲的一部分。
農莊?
去找農莊里的小孩玩,我早就知道布魯諾的愿望不是在畫紙上涂抹那些他認為的穿一樣條紋睡衣的農夫、小孩。
布魯諾真的以為那鐵絲網里的集中營是農莊。真讓人羨慕。
“人民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它的斗爭和悲傷,快樂及苦難都與我同在……”布魯諾肯定不知道他在誦讀什么。“12點了”,他提醒我們的“學校”。李斯特先生的眉毛瞪到了額頭上:下課的時間是由老師決定的,繼續讀!
葛麗特不能走神,誰讓我是姐姐呢,“猶太人通過不良的書籍來嘲笑我們的文學作品和我們的音樂……”
我不明白。可是也會有好的猶太人不是嗎?
“學校”揚著花白眉毛:我覺得,布魯諾,如果你發現一個好的猶太人,你將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探險家。
布魯諾肯定還是不明白“學校”是在鼓勵他還是在警告他。
大人們當然是奇怪的,不能按著自己的愿望做他們想做的事,就像老帕維爾一樣,他曾經是個醫生,但是他放棄醫生去削土豆。
同樣穿條紋睡衣的老帕維爾
那么,你長大了要干什么,一個探險家?
給我包扎傷口的老帕維爾不用我回答就知道我的愿望。
其實我只是想站得更高一點,看清楚從那大煙囪里冒出的怪味的煙,輪胎秋千還是把我扔到了碎石地上,膝蓋擦出一片淤血。
我的傷口可能比看上去更糟。
不會的。
你又不是醫生。
我是醫生。我是個職業醫生,在來這兒之前。
那你肯定不是個好醫生。
在廚房削土豆的老帕維爾,他削的明明是土豆,不是洋蔥,可他的眼圈還是紅了。
穿條紋睡衣的男孩
他一定是餓極了,他連掉到衣服上的蛋糕渣都吃了。
我將籃球扔進鐵絲網,施穆爾又扔出來:別再把它丟進來了,這很危險。
危險?只是個球而已。難道你不喜歡玩嗎?
坐在大石塊中間的施穆爾趕忙點點頭。
這肯定不是真的。
他錯過了巧克力,上回我等了他很久,他都沒有出現。籃球又不能吃巧克力,我只好替他吃掉,吃多了巧克力是容易惡心的。
爺爺到來的周末
有個文學教授的父親是個錯嗎?
有個出國到瑞士的文學教授的父親是個錯嗎?
有個在戰爭中出國到瑞士的文學教授的父親是個錯嗎?
科特勒中尉的父親是那個文學教授。
原本溫馨聚會的晚餐。因為父親冷著臉的追問而陷進了一百度緊張,叛國者,科特勒中尉一定是緊張得碰灑葡萄酒,倒霉的老帕維爾被憤怒的科特勒中尉拖出餐廳。
為什么奶奶不愿意來這兒?為什么媽媽看著遠處煙囪里冒出黑煙就滿臉悲傷?為什么晚餐前父母爭吵?父親用生命宣誓過
的秘密是什么?
眼圈紅紅的姐姐葛麗特呼啦呼啦地亂翻雜志。
我能為救護過我的老帕維爾做些什么?
我能問一些關于農莊的問題嗎?
布魯諾,你不要一直認為那是個農莊,好嗎?那是個營地。集中營,是為猶太人準備的,他們是敵人。
敵人?
親愛的敵人
意外,有時候是驚喜。
經過廚房時。我看到站在一大堆玻璃酒杯后面的施穆爾。
他們想要手指小的人來清理這些杯子。
我們注定是敵人,你知道嗎?
施穆爾搖搖頭將擦拭干凈的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好,看到他看蛋糕的眼神,我還是忍不住壘一塊遞給他。
面對突然沖進來的科特勒中尉,我違心地說我從不認識施穆爾,沒有拿東西給他吃。
我很為自己的懦弱和撒謊羞愧,要知道科特勒中尉是不會放過偷吃的老鼠的。
意外,更多的時候是觸目驚心。
一連幾天施穆爾都沒有再出現,不管我帶了什么好玩的家伙(網球拍、飛機航模)。
總算看到了他,坐在鐵絲網前的施穆爾更深地低著頭,我的道歉不能讓他眼睛上的傷不痛。
施穆爾從鐵絲網里伸出手。
謝謝你,施穆爾。
看來寬恕和被寬恕都能夠讓人快樂起來。
鐵絲網也擋不住我們下同一盤棋。施穆爾指點,我替他走子,故意多繞幾步都會惹得施穆爾開心地笑起來。
娜塔莉奶奶的葬禮
在轟炸中,奶奶去逝。因為參加奶奶的葬禮,我們又回到人群中。
在葬禮上,我和姐姐都看到了父親使勁拽住媽媽的手,阻止她拿掉奶奶身上的納粹徽章,媽媽無聲地哭泣,她知道奶奶一直不喜歡那個東西。
自從媽媽無意中從科特勒中尉口里得悉煙囪里燃燒的真相,她的悲哀就沒有止住,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原來媽媽也喜歡秋千,她赤著腳批著頭發在夜晚旋轉在我的輪胎秋千上。她好像是病了。
“我不能繼續呆在這里。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母親沖父親大喊。葛麗特捂住耳朵坐在黑暗里。
什么?到海德堡的洛蒂姨媽家?
“恐怕,布魯諾。在人的一生中,我們常常不得不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情”,躊躇滿志的父親開始妥協了,也許他也知道自己在管理一個可怕的地方。
媽媽說明天中午我們就出發,離開。離開這兒。
親愛的敵人
我找不著爸爸了。施穆爾說他爸爸和其他一些人去別處工作。就再也沒有回來。
每個人都能有再次相見的機會嗎?我只能這樣跟施穆爾說:你放假可以到柏林來找我。為了彌補之前讓施穆爾失望的過錯,我決定在臨走之前幫他找到爸爸。
對呀,我可以挖個通道,進到鐵絲網里去。
還是施穆爾聰明,他把為我拿來的小號條紋睡衣也套在了身上,竟然還有一頂能掩飾住我的頭發的小帽子。
換好衣服,這下我們看起來一模一樣了。
還是軍用鐵鍬管用。三下兩下。一個容身的小隧道就完成了,鉆進鐵絲網,終于和施穆爾站到了一起。
一個小棚屋子竟然可以擠著上百人,穿條紋睡衣的。突然持槍的士兵和狼狗沖進來,我們像被羊群一樣趕進大雨中,趕進地下室,我們的手緊緊握著,施穆爾和我一樣,我們誰也不想走散。
所有的人都被要求脫下衣服,“也許是沐浴吧”,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條紋睡衣被掛成一大片在門外。
我們都被關進一個大悶罐里。
突然頂上的圓孔被打開,戴著防毒面具的頭在上面閃過。探下來的管子冒出一股黑氣。一切進入黑暗……
布魯諾——
真的有一個聲音在喊我。是爸爸嗎?
我連條紋睡衣都沒穿。真有點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