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極翻作艷陽春

孟　瑋

30年前，時任中共中央秘書長兼宣傳部長的胡耀邦同志，在人民大會堂西廳會見了參加中國科普作協第一次代表大會的400多名代表，并發表了歷時一個多小時的講話。

近日，我們有幸看到一份根據記錄整理出來的《胡耀邦對中國科普創作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代表的講話》，感到所包含的深刻思想內涵，對于我們今天建設創新型的民主法制國家，對于我們科學決策、民主決策，仍然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這篇講話，不止是談科學普及方面的問題，更多的是在經歷慘痛歷史教訓之后，展望中國現代化的未來，談科學、議民主，高屋建瓴，振聾發聵，也正因其超前于習慣的認識，受限于當時的歷史條件，未能得到充分的報道，所以許多人還不知道有過這樣一次重要的講話。

這篇講話收錄在湖北省科普創作協會1980年編印的《中國科學技術普及創作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資料匯編》中。為此，記者走訪了提供這份史料的中國地質大學教授、科普作家陶世龍先生，他當時是湖北省科普創作協會選出參加這次會議的代表，也是這個協會的副理事長。

現已80歲高齡的陶世龍先生向記者回顧了當時胡耀邦同志親臨中國科普作協第一次代表大會發表講話的情景。

1978年3月18日，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首先在科技界撥亂反正，這是破冰解凍的擴大和延續。全國科學大會之后，1978年5月23日至5月6日在上海召開了全國科普創作座談會，成立了中國科普作協籌委會。科學的春天帶來了科學普及的復蘇，全國出版的科普圖書和科普報刊，數量增加很多，質量也有所提高，中央和省、市、自治區的報紙、電臺、電視臺，對科普工作的支持也大大加強，同時全國大部分省、市、自治區相繼成立了科普作協，發展了會員，開展了活動。但是，舊思想的桎梏仍在起作用，一些政策仍未落實，許多人仍心有余悸，許多思考著的問題期盼得到解答。

1999年8月21日下午，胡耀邦在百忙中會見了中國科普作協第一次代表大會的代表。大會為胡耀邦在主席臺準備了一個演講桌，耀邦來到會場后，要求把演講桌從主席臺上搬下來，搬到代表們的座位前，他要近距離地面對面與到會代表交流座談，一下子拉近了與代表們的距離，至今令人難以忘懷。胡耀邦講話中首先熱情地鼓勵科普作家，他說：

你們這一行，我不熟悉。我對科學一點不了解，是外行，但是這個工作很重要。搞四個現代化，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國防現代化、科學技術現代，按鄧副主席所講的，科學技術現代化是關鍵。……你們倡導成立這個組織很有意義，有強大的生命力，可以對我們國家作出巨大的貢獻。

他的講話不止是對科普界，也在回答當時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

圍繞促進科技現代化發展、保證科學事業繁榮所需要的社會文化環境，胡耀邦談了三個問題：中國現代化的前途、工作的方法、工作的態度。

當時國家剛從“文革”災難中擺脫出來，人們對改革開放寄予深切期望，同時又看到了中國與世界發達國家的差距。一些歷史遺留的問題還有待解決，人們對未來既有憧憬和信心，又有憂慮。胡耀邦說：

究竟四個現代化，特別是科學技術現代化有沒有前途，有沒有希望？如果這個問題弄不清楚，認為實現四化沒有希望，還干什么呢？我國能不能把四化搞成功，特別是科學技術現代化搞成功，我看實際上有三種答案。

第一種是遙遙無期，第二種是毫無希望，第三種答案是大有作為，或叫大有希望。這三個答案有沒有道理呢？世界上的道理滿復雜。他抓住一點，看問題片面。他看桌子的兩條腿，就說是兩條腿；你和他說那邊還有兩條腿，他才說有四條腿。我看第一種答案——遙遙無期，搞了三十年，還沒有現代化，科學技術現代化沒有嘛！成千上萬科學家住牛棚嘛！你說他沒有一定道理？積三十年之經驗。孫中山搞民主革命，積四十年之經驗，才找到一條道路：喚起民眾，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說遙遙無期，你說他完全沒有道理嗎？他有一定道理，但不完全。正是因為三十年把階級斗爭擴大化了，黨里出了壞蛋，使我們吃了苦頭。今后下決心，第一不搞階級斗爭擴大化，第二好好搞現代化，四化就有希望。粉碎“四人幫”不到三年，我看我們的情況已經有了很大改變，落實了政策，調動了廣大工人、廣大農民、干部、知識分子的積極性。

還有人說搞四化不單遙遙無期，還叫毫無希望。你說他一點道理沒有？這樣想問題的人有兩條理由。一條你們中央出了事情怎么辦？你們中央會不會變天？你們黨內出了林彪，又出了“四人幫”，難道保證幾年以后不出？……我們黨內討論，你說是反革命言論，人家就不講了。我們黨內叫討論，講道理嘛！我們黨內出了兩次壞蛋，是事實。正因為黨內出了兩次壞蛋，我們研究，想盡一切辦法，防止出嘛！兩年來，都是圍繞這個問題。請你姓胡的答復我，究竟會不會出，寫出保證，一千個不出，一萬個不出，我不能保證黨內以后不出壞蛋。我們正是鑒于林彪、“四人幫”的慘痛教訓，我們要全力地、千方百計地避免這個前途。為什么搞民主，健全黨的生活？為什么搞法制？特別是有一條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搞黨風，反對特殊化，反對走后門，確立四化的政治路線？都是千方百計地防止、消除出壞蛋的可能。回過頭來說，林彪在臺上究竟呆了多少年？五年！“四人幫”長些，十年。按歷史長河來講，歸根結底，還是暫時現象。我們有了經驗，再加上千方百計避免這個可能。……只要把黨風搞正常，民主、法制搞正常，經常搞黨的教育，反對歪風邪氣，不出的可能性有嘛，歷史上有嘛！防止、避免出野心家，可能性是充分有的。但是我們要把制度搞好，只要我們作好工作，黨內有充分的民主生活，避免黨內、國家內出壞蛋，是有可能的，安定團結的局面保持下去是有充分可能的。

……對前途要搞科學分析，科學的預見，才能提高搞四化的信心和勇氣。沒有勇氣和信心是辦不成事情的。

“文革”中，科學界是重災區，眾多科技工作者遭受迫害，雖然科學的春天已經來了，但歷史的記憶不會輕易抹去，未來的科學事業怎么發展，科學家與科學工作者還能夠自由地研究而不受干擾嗎？胡耀邦說：

科學怎么搞？四化怎樣搞？特別是實現科學技術現代化，要有正確的方法。實現工業現代化也好，農業現代化也好，特別是科學技術現代化，要依靠誰？華主席提出，要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一個要培養專家、尖子。“四人幫”反對我們培養專家、尖子。尖子就是專家，水平較高，貢獻較大，有發明創造的嘛。一切工作，政治經濟，都要有專門人材。一個叫提高，一個叫普及，提高與普及相結合。

普及和提高我們依靠誰？采取什么辦法？幾十年的經驗有一條，要搞民主集中制，走群眾路線。也是毛主席講的，采取商量的辦法。十幾年來，有三種辦法。第一種辦法，是林彪、“四人幫”的辦法。誰反對我，關起來，殺頭。誰有不同意見，就是惡毒攻擊。這叫法西斯。第二種辦法叫一言堂。法西斯與一言堂不同。法西斯帽子、棍子一齊來。一言堂，首長講的，都是對的。一言堂，文化革命前也有。一個農業科學家講點生產，縣委書記、地委書記認為不適合他的口味，增產了，還是縣委書記英明領導得來的。一言堂辦不好事情。要搞群言堂，搞群眾路線，搞集思廣益，搞互相商量。三中全會以來，華主席的報告，中央的文件，都是大家互相商量來的。對的采納，錯的解釋。你們科學家的作品，像我們搞社會科學的東西，也請人家看看，多請人家商量，總有好處。我們發明的東西，創造的東西，編寫的東西，要反對一言堂，提倡走群眾路線，集思廣益，提倡發動群眾，這是科學的方法，群眾路線的方法。任何一個部門，任何一條路線，要廢除法西斯，誰搞誰犯法！反對一言堂，集思廣益，各條戰線都要采取這種方法，這是正確的科學的工作方法。

耀邦深知科學的繁榮，需要支持和培育自由的科學環境，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他提出要搞“群言堂”，不搞“一言堂”，這不僅僅對于科學研究，而且對政府決策可謂意義深遠。

談到工作態度，耀邦說：

講工作態度。科學工作者要采取什么姿態工作？

多少年來出現什么問題？吃過多少虧？從黨的工作看到，要看思想方法、思想路線端正不端正。報紙討論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的標準問題，我們中央委員會討論很熱烈。有些地方討論不熱烈，要補課。鄧副主席提出幾句話：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理論聯系實際，解放思想。什么是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思想的精髓在哪里？馬列的書多得很，毛主席著作有幾百萬字，每句話都叫毛澤東思想？抓住片言只語嚇唬人，是林彪、“四人幫”那一套。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是科學，精髓在哪里？毛主席多次講這個問題，把馬列主義與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就是理論聯系實際，實事求是。把馬列主義精髓丟掉了，不抓根本，抓住枝椏，還拿來打人，這是違反馬列主義的。過去吃虧，上當，受騙，有些同志被騙了十幾年，可搞了許多荒唐事，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還有請罪，寫文章要寫最高指示。

同志們，不管從事任何工作，都要實事求是，對就對，錯就錯，這不容易。我們黨正辦這個事情，任何問題都要實事求是，如果不實事求是，還抓冤錯假案，還平反？最近又要開追悼大會，為張聞天同志平反，有朝一日，還要為劉少奇同志平反，實事求是嘛。劉少奇同志有錯誤，但鄧副主席講了，三頂帽子戴不上，路線帽子也戴不上。什么時侯平，怎么平法，中央還要研究。對一個人的歷史功是功，過是過。我們對偉大領袖毛主席也是這個態度。毛主席在歷史上有偉大的功績，但是晚年確實有一些錯誤。我們說毛主席有某些缺點錯誤，有人就說，你們反對毛主席。我們從牛棚里出來，還反他老人家？我們是實事求是。各地都有那么少數幾個人，拿著毛主席招牌來搗亂。你參加了革命幾年，黨的歷史你懂得多少？無非是拿來嚇唬人，打棍子，居心不良。一切工作都要實事求是，對歷史問題、外交路線、工業、農業、辦大學，都要實事求是，但是實事求是不容易，有些事情容易，不瞎說八道容易。不瞎說八道，是實事求是的基礎。第一不要瞎說八道，什么浮夸、隱瞞、陷害，這是起碼要求。第二條，你說實事求是，可是你不了解情況，不搞調查研究，也不可能實事求是。比如說，有許多科學家，懂得許多書本的和外國的知識，能不能在我這個地方實現、應用，還得調查研究一番。拿農業來說，全世界有共同規律，又有特殊規律。你不懂共同規律，或是不了解具體情況，特殊規律，也辦不好事情。

有調查研究還不夠，還要經常理論聯系實際，進行科學研究，根據新情況，找出前人所沒有發現的規律。自然科學也好，社會科學也好，特別是對自然界的認識，還有許多東西沒有弄清楚，還有前人沒有發現的規律性的東西，要進行新的研究和探索。你曉得一千年后的農業是什么樣子，會出現什么新品種？五千年前有棉花嗎？總是一種野生植物吧。歷史在前進，自然界、星球、宇宙，都在那里變化。一個是前人有許多東西沒弄清楚，一個是世界萬物在發展，所以我們要探索新問題，把科學推向前進。

第一不瞎說，第二搞調查研究，第三進行新探索。這就是實事求是。抓住這一條，不悲觀，不失望，一往無前干下去，總會干出成績來。

不知在座有多少行？（答：理工農醫，還有文藝界。）要普及農業科學知識，八億多農民。你們說有困難。（科普作協代表反應：科技書出版難，還怎能搞普及呢？作協會刊《科普創作》找不到工廠印刷，還有單位認為科學家搞科普創作是“不務正業”）對工作條件，也要實事求是。你這個宣傳部長總是管這個的。我這個宣傳部長又頂事，又不頂事。還有人說什么你們搞科普是不務正業，牛鬼蛇神的帽子都戴過了，還怕說不務正業？！要有勇氣。想開了，千秋功罪，歷史必有公斷。撥亂反正，沒有魄力是不行的。讓他去說吧，我們這一代人，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代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是好是壞，自我鑒定不算數。江青她自己說是毛主席的學生和戰友，經常講自己是老娘，自我鑒定不算，人民不承認，讓歷史、后代子孫去評論。

講困難，你們有一大堆。我們也有一大堆。講實話，我們的困難比你們的困難大得多，……我們就是要在困難中前進，在戰勝困難中取得成就。對待困難，也要實事求是。工作條件不要要求太高，太高會失望。我想一天一天好起來我不敢說。五年五年好起來，一年一年不斷好起來，我敢說。八十年代初期，恐怕也很困難。八十年代中期，有五個行業，一、科學界，二、教育界，三、文藝界，四、新聞界，五、體育界，簡單地說，都是科學文化，要繁榮昌盛起來。五個行業同經濟是互相促進的關系。工農業好起來是主要的。工農業上去，人們才有飯吃，科學、體育才能上去。五個行業在八十年代還上不去，現在新一代二十幾歲的人等了十幾年，你們還上不去，就讓我們靠邊站。我看是公正的。人家讓我們靠邊站，你們是官僚主義的，無能的，腐朽的，你們靠邊站，我看有道理。我們只要努力，就不會靠邊站。同新一代密切合作，老中青三結合，傳幫帶，我們就會像毛主席一九四九年在天安門上講的，穩步達到把我們國家引向四化的目的。我說過，粉碎“四人幫”以后，是大有希望的時代，大有作為的時代，打棍子、抓辮子的時代過去了，還有困難。有客觀困難，你們紙不夠了，印刷力不夠了，房子不夠了。困難無非是兩方面的。一是客觀困難，一是主觀困難，比如新知識不多。只講客觀困難，不講主觀困難是不行的。我們的科學、教育、文藝、新聞、體育要繁榮昌盛，這是中華民族新的歷史時代要求，誰也阻擋不住。人民要求科學，人民要求更多的電影，你還是八個樣板戲，人民不打破你的頭！八十年代人民要求更高的科學技術，更多的精神食糧，這是歷史的要求，誰也阻擋不住！困難很多，條件不足，我希望同志們順應人民和歷史的要求，克服困難，為黨、為人民作出我們可以作出、能夠作出、應該作出的光輝的貢獻！

講話后，胡耀邦同代表們一起座談，親切地回答了代表們提出的問題，代表們如沐春風，踴躍提問，氣氛十分熱烈，最后耀邦與鄧穎超、姬鵬飛、陸定一等領導同志和大家一起照了相。

重溫耀邦同志三十年前這次講話，陶世龍先生說，作為科普工作者，有幸參加了科普作協的籌備工作，聆聽了耀邦同志的重要講話。往事歷歷在目，如在昨日。三十年來，我們的經濟飛速發展，有目共睹，超越了百多年來的建設成果；耀邦同志期許的五個行業（科學界、教育界、文藝界、新聞界、體育界）如就硬件的建設與規模來看，發展速度是空前的，特別是科學技術已顯示出作為第一生產力的作用。但在物質文明建設取得輝煌成就的同時，不能不看到精神上的失落，我們非常需要居安思危，各種深層次的社會問題還很多，而這些問題的產生，正是因為改革得還不夠，所以需要全面深入改革。改革的步伐不怕慢，只怕站，更不可進一步退兩步。我們要堅持不懈，努力作到耀邦所說的“一年一年不斷好起來”。我們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