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丹
28歲的董銘現在是威力鍛壓設備有限公司總經理。這是一家年銷售額過億的浙江省最大的民營沖壓機企業。董銘告訴記者,當初剛進入父親的企業的那段時間,簡直像他的噩夢期:白頭發多了,有一段時間還常常失眠,食量銳減,神色憔悴,心態焦慮不堪……

陽光明晃晃的,董銘駕著他黑色的保時捷凱宴,從嵊州鬧市區出發,穩穩地往他的家族企業方向行駛。窗外天氣炎熱,車內清涼一片。
“我的父親,當年是個小木匠,如果他不是后來自己去創業,那么子承父業,現在我也可能會是個小木匠吧!”董銘專注地開車,沒忘記用輕松的語調自我調侃。這是典型的董氏風格。
這段路程,開車不到20分鐘。沿途青山綠意蔥蘢,公路尚在修建之中,塵土飛揚。
距離上海約4小時車程、人口僅為73萬的嵊州,名列全國縣域經濟基本競爭力百強縣,這里的民營經濟宛如離離原上草般,欣欣向榮。與董銘寬大的保時捷越野車迎面邂逅的,常常是一些發出篤篤響聲、馱著人或貨的摩托車,組成一幅差異頗大卻又相當和睦的畫面。
董銘的父親,躋身于中國5萬名億萬富翁之列。作為傳說中的“富二代”之一,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接班人董銘的經歷與他曾經深深感受到的“即位”煩惱,頗為典型。
兩年之前,董銘撰寫的那封標題為“一個民企接班人的煩惱告白”的信,經由《第一財經日報》首發后,引發許多“富二代”的共鳴。
那么今天,董銘擺脫“少主即位”過程中的那些迷惘了嗎?
宿命
現在,坐在自己位于二樓的極為寬敞的辦公室中,董銘大方地提及他兩年前完全沒有準備好接班的那種忐忑心態,“比如,我們在高考前會很焦慮,這很正常,因為你會對自己比較懷疑,但是考了之后,心就踏實了。接班也是一樣的。當時,我對自己的能力有很多懷疑,我時刻在想:我到底能不能領導這個企業?好像那么大的一個企業,就會因為我而垮掉一樣!”
他補充了一句,“但是,我后來發現,其實只要認真去做,就會好的”。
生于1981年的董銘,穿著一件普通的藍色條紋T恤衫,有一張白凈的臉,顯得有些沉穩且嚴肅??伤偸窍矚g笑,一笑,眼睛就會瞇縫起來,那種拘謹旋即消散,神情變得溫和。
“言必信,行必果”六個大字,鑲嵌在董銘辦公室的墻壁上,引人注目。
現在,董銘對外的頭銜是威力鍛壓設備有限公司總經理。事實上,在今年年初,父親就已經將家族企業的權力之棒交到了董銘手中,這個28歲的“少主”開始全面掌管龐大的家業。
6年走過來,董銘已經適應了這種做企業時面臨的焦慮情緒,他所在家族企業的員工也開始對這位“少主”產生認同感。
1983年,董銘的父親在這個中國民營經濟的最初崛起之地,一手創辦了威力鍛壓設備有限公司?,F在,威力公司已經成為浙江省內最大的民營沖壓機企業,年銷售額過億元,資產達數千萬元,并且,每年還在以一定比率不斷增長。
跟“富二代”中的許多人差不多,董銘的童年,享受著自由自在的“放養”狀態。在那個淘金年代,他的父母親奔波在外,忙于在創業浪潮中摸爬滾打,并未對他有特別要求。
等到董銘在嵊州一中念高中時,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拔腋赣H對我比較放心”,所以,很多事情依然是董銘自己去做決定,包括1999年他自己決定了要報考重慶大學,并被錄取。直到后來父親才知道,獨生兒子原來是要去遙遠的重慶念書。
大學時代,董銘做過一些小生意,賣過賀卡、文曲星、磁帶等五花八門的學生用品,純屬“練攤”性質。賺了錢以后,他就請同學們去吃飯。跟許多與他同齡的男生一樣,董銘喜歡聽許巍和伍佰,許巍那首《藍蓮花》,他每次聽,都備感親切。
一些物質“待遇”上,董銘可能會跟同學有一點小小不同。比如,放寒暑假時,董銘的同學一般是坐火車回家,他是選擇坐飛機回浙江。
他也炒過一段時間的股,沒虧,卻也沒賺,但后來他就沒興趣了,因為只要炒股,他晚上就會睡不著,“現在想想,我是不太喜歡冒險的人,我的個性比較適合做實業的公司”。

可以肯定的是,從兒時開始,董銘從來沒有為經濟上的事情有過煩憂。
四年大學生涯,讓董銘備受折磨的就是英語四級考試。至今,他依然能夠用生動和無奈交織的神情復述當時的情景——“考到第三次時,我考了59分,怎么辦?只好又重考,到第四次,才艱難地過了關……”
這份經歷后來被董銘總結為“迄今人生遭遇的最大挫折”,“我就是缺少挫折教育”,現在他總結。
初中時,董銘當過副班長;高中時,他當過課代表,無非就是收收作業和卷子。大學時代,董銘沒有擔任學生干部方面的歷練,當然,他擔任過寢室長和學生會生活部部長,后者常常閑散到無事可做。
2003年,董銘大學畢業了,最開始,他到重慶一家民營企業去應聘,經過一次面試,便通過了,但僅在那家民企呆了不到10天,董銘就辭職了,“呆在那里,太沒意思了”。之后,在父親的安排下,董銘去了寧波一家臺資企業,“學習人家的管理經驗”,這次,他呆了半年。
董銘有一個姐姐,目前她也在父親的家族企業上班。但是,董銘父母親的觀念是:一定要“子承父業”。所以,作為唯一的兒子,董銘成為這個家族企業當仁不讓的接班人?!耙院筮@個廠都是你的了,都要你來管。我們都希望你早點接班,畢竟你父親年紀也大了!”母親早就跟董銘這樣諄諄教誨過。
剛進父親的家族企業時,董銘擔任副總。在公司內部,董銘的父親被稱為“大老板”,董銘則被稱為“小老板”。
剛開始的時候,“大老板”派“小老板”董銘去管理一個新建好的工廠,廠房面積5000多平方米、員工50多人,生產的都是公司最近開發的新產品。在學校期間就基本上沒有當過班干部的董銘,突然之間要管理這么多人,他感到“很困難”。并且,父親締造的這家從事重型機械制造的家族企業生產的是比較講究專業技術的沖壓機,而當時,董銘甚至“連圖紙看起來都比較吃力”。
也因為他是老板的兒子,無從選擇,也無可遁逃,“周圍有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你”,所以最終也只能一條道兒走下去。
這段突然的開始,讓當時年僅25歲的董銘極度不適應,那段時間,簡直像他的噩夢期:白頭發多了,有一段時間還常常失眠,食量銳減,神色憔悴,心態焦慮不堪……
那時,董銘很不想在父親的企業工作,他特別想找份其他輕松點兒的工作。
比如,他最羨慕的工作就是公務員,“干企業是個苦差事,壓力會更大!我一個月就休息一兩天,星期六、星期天都要上班。但是我沒辦法!我有同學去當公務員,多舒服,又有假期!”幾年來,董銘去旅游,首選項目幾乎都是“杭州一日游”。
在一個熟人的引薦下,董銘參加了茅理祥創辦的慈溪家業長青的“富二代”培訓班。在那兒,董銘認識了一批跟他背景、經歷差不多的“富二代”。后來,他也參加了接力中國,在那認識了很多背景相同的朋友。
兩代
“富二代”與“接班”話題,常常讓董銘很關注,“接班是中國民營企業一個新的命題,說實話,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去交棒,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去接班。你就是要像木塞一樣,把父親卸任后的那個漏洞先堵住,再來談其他的。你的能力要先勝任,再來講超越!”
在他的博客上,董銘也寫了不少他對于“富二代”的思考。“現代企業制度”與“職業化管理”一直是董銘著力的重點,現在,他重視的是抓采購與實現企業現金流的良好運轉,“我們公司的管理一直以來都比較粗放,現在正在努力地構造基礎管理,要把事、把物落實到具體的人上面。要做到事事有人管、物物有人管。當然這只是變革的第一步,下面的路還很長。比如現場管理、成本管理、市場開拓、產品研發等等,還有企業文化的建設……”
他認為,也許短時間內你看不到這些管理策略的調整所帶來的實際變化,但就像發動汽車一樣,慢慢地這輛車會加速,越跑越快,“我們稱之為螺旋上升通道”。
此外,董銘深深感受到,以自己不到30歲的年齡人去領導一個50多歲的管理團隊,有多么困難!在目前他所在的家族企業中層管理人員中,許多“元老”都是看著董銘長大的,與他的父親年齡相當。由于年齡而帶來的雙方心理差異與溝通,常常是微妙的,“50多歲的人,從內心而言,也不容易接受被同自己孩子一般大的人領導”。
此外,父子兩代人在管理理念上,有時分歧也蠻大的,董銘遇到了種種——“比如,我父親會覺得,開會沒有什么必要,那是一堆人坐在那里在浪費時間;而我覺得,集體碰撞產生的智慧很重要。“還有,在企業管理中我父親如果遇到事情,就喜歡自己親自去問清楚,事必躬親;而我強調管理的層次問題,我認為很多事情不能‘越級管理。
“例如,父輩評價我是不是勤奮,就是看我是不是天天到公司、下車間。如果我在辦公室看書,他可能就覺得我不夠敬業。但是,我覺得敬業的方式有很多種,看書也是其中一種?!倍懶稳莠F在他的脾氣是,“一般不爆發,一爆發很厲害”。父子倆的爭吵,當然也是無法避免的。
“我和父親關起門來吵架,很正常!不過一般一個月不會超過一次。很簡單,一個強勢的人,下面的人是不敢跟他吵架的;而年紀大的人,通常又比較喜歡面子。但是,下面的人會把意見傳達到我這邊,所以我有時會堅持立場,我得頂住!”在董銘看來,其實跟父親吵架是“很有必要的”,父子倆吵架也是“沒關系的”,“我們倆白天吵架,到晚上就好了。但是,你就是要發出你的聲音,你要強烈表達你的觀點!過段時間就會產生效果。下次他都會記住這個教訓,他會尊重你的建議”。
去年的經濟危機對威力鍛壓設備有限公司產生了深刻影響與極大打擊。“我父親做了一輩子的企業,從來沒碰到過這樣厲害的經濟危機!那時,我們一個月的銷售量銳減為原來的30%,資金從來沒有那么緊過”,那種郁悶感,清晰地寫在了董銘那位一向能干的父親的臉上。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董銘完成了權力交接過程。“我也是爭取過來的,因為,‘小老板還是‘小老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等你自己成了法人代表以后,話語權才強。就拿財政權來說吧,以前這是我爸的錢,現在這是我的錢,我不管,誰管?!”
奮斗
大學畢業時,一個同學就評價董銘,“沒有缺點,但也沒有明顯的優點,就是很隨大流那種”。
所以,現在董銘想法產生了一些改變,“剛出去的時候,我總覺得我要做偉大的事業。但像我這樣的個性以及我所在的家族企業的產業基礎,現在估計也比較困難了”。
董銘形容他以前的性格是,“比較內向,大學時候跟女同學說話還會臉紅”。在入主家庭企業之后,他卻經常需要在大庭廣眾的情況下發言,這迫使他不得不做一些性格方面的“轉型”嘗試,比如,目前家族企業的中層管理人員會議都是由他本人來主持。
在接受了央視、鳳凰衛視的采訪后,嵊州城中,董銘開始小有名氣。
但至今,董銘依然覺得自己是一個挺平常的人,“我人也不是太帥,個子也不是太高,沒什么出挑的地方,呵呵,算是默默無聞吧!”
董銘并不太清楚當下城市的房價。他工作不久,父親就給他在家鄉和上海各買了一套別墅,父母親說,要給他結婚用的。
但是,董銘現在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另一半,他在上海的那套別墅,“是裝修好的,但是我從來沒去住過”。他沒有接受慣常的“相親”,雖然他周圍現在也有朋友正用這個方式去解決終身大事問題,但在董銘看來,“這事還得看緣分”。他說,他對于未來的她,“沒有什么要求,但至少我們之間要有話講吧。還有,她也必須有一份自己的工作”。
偶爾,董銘也會想想,自己今后應該怎樣去教育孩子?這有感同身受的意味。“如果我的孩子本身沒有能力,那么,我就要限制他使用財富的權力;如果他有創造財富的能力,我要給他更多的資源。還有,如果我的孩子以后對接班沒有興趣,我不會讓他做這么辛苦、痛苦的事情,我更希望像國外那樣,成立一個基金會,讓職業經理人去管理企業,孩子們就按照他們自己的興趣,去干他們喜歡的事情!”
有一次,董銘他們在家業長青“富二代”培訓班集訓的時候,同在一個操場的武警對著他們起哄,“這些敗家子們,不知道又在倒弄什么花樣!”這句話,董銘聽得清楚得很。報紙上“富二代”如何飆車、撞人之類的新聞,他也會讀到。
“大家對富二代有看法,很正常。你的財富越多,能量就越大,你在有些方面就是要注意,因為你具有更大的破壞力。你就是需要不停地約束自己”,董銘說。
這位生活作息極其規律的“富二代”,每天清晨6點多起床,驅車10分鐘,7點半前后準時到公司,吃早餐,然后開始一天的工作……這種“兩點一線”的井井有條的生活,跟他在大學讀書那會兒,很像,不同的是地點換了。
董銘的辦公室里,書挺多的,隨意放著。有段時間挺火的電視劇連續劇《奮斗》,董銘沒看過,韓寒的,他也沒看過,“這一點上,我好像跟80后脫節了!”他尤其喜歡的是歷史,讀《資治通鑒》,讀關于中國古代帝王的史書。最近,他常翻翻唐駿的《我的成功可以復制》,這類管理類書籍給了他不少啟發。
這個典型“宅”男,休息時呆在家中,看看電視、打打游戲,就是他喜歡的,這種減壓方式,從讀書時代延續至今。偶爾,他會出去K一次歌,吼幾嗓子?!拔椰F在的生活,可以打七八十分吧,大學的生活可以打100分了”。
2007年,父親給董銘添置了這輛價值140多萬元的保時捷凱宴,“在我們這里,孩子如果成年了,父母有錢的話,總想著給孩子買套房子、買輛車子,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何況,一輛不錯的車,還是需要的”。
在嵊州,董銘有一個自己的圈子,其中多為企業家二代,他們的父輩相識多年。董銘的保時捷凱宴在這個十余人的小圈子中,可以排到“前三名”。排第一名的是法拉利。
這個臉上還看不出風霜痕跡的小伙子說,他在物質上要求并不高,“如果以后要講究,那也是維護公司形象的必要”。
有時,董銘去嵊州市的國商大廈轉悠,看見100多元一件T恤衫,就隨便買上兩三件,這樣,一段時間內他就不用買衣服了,“嵊州是個小地方,沒有什么可以消費的地方,要想好玩一點,就得去杭州了”。
還有一次,他們4個朋友一起拼了一輛車,開了半個小時,特地趕到附近的上虞市去看了一場晚間電影。電影的名字,他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但提及那段經歷,董銘開心得像個孩子,“很爽!”
“當我老了,站在自家的陽臺,看著遠方一個偉大的企業,對著自己說,我也曾在那里工作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董銘曾用《基業長青》里這句充滿豪情的話,給自己打氣。
但是現在,董銘似乎更清晰地認識到,要創造一個偉大的企業“太困難”,他的一些理想需要清醒回歸。
這個過程中,制定具體的目標和獲得“成就感”也是需要的。這個年輕人,用一種舒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說,“光保住家業沒意思!我想創辦一家受人尊敬的企業。我父親給了我一個實現個人價值的很好平臺,我肯定要比以前做得更好。如果說,你老爸以前是這么點人,這么多錢;過了10年,你還是同樣的規模,那你做這份事業,有什么意思呢?我想做點事情出來!”
我們言談的間隙,董銘在三樓辦公的父親,下了樓,隔著寬大的玻璃窗朝里面張望了一番,然后踱步,轉身離開?!昂俸?我父親常常就是這樣,家族企業總是這個樣子的!”董銘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