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寒
1935年8月,當24歲的錢學森在上海登上杰克遜總統號郵輪前往美國時,他恐怕不會想到,他將在美國度過20個春秋。對他個人,這20年無疑是一段崢嶸歲月;他的傳奇經歷亦長久地留在他的同學、老師和學生的記憶中,為他們所津津樂道,并被寫在文章和回憶錄中。
到美國后,錢學森進入麻省理工學院航空工程系。他的學習成績,仍保持自小一貫的名列前茅。有個故事說,他參加的一門課中,有次老師出的題目極難,班上大多數同學都沒能及格。一些學生經過討論,決定找老師表示抗議。羅伯斯回憶道:“大家到了教授辦公室,只見錢學森的考卷貼在門口,是用鋼筆寫的,全部做完了,而且全對,連一個涂改的痕跡都沒有!”于是,沒人再敢提什么抗議。
但錢學森在麻省理工待的時間并不長,據說也并不愉快。麻省理工重在培養工程師,強調動手能力,而錢學森所長的是理論和運算,動手做實驗令他望而生畏,深感挫敗。
錢學森決定轉學。在航空工程領域,與麻省理工學院齊名的是加州理工學院。加州理工更強調紙和筆,重視理論訓練。這正對錢學森的口味。錢學森從美國東海岸的麻省理工跑到西海岸的加州理工,找大名鼎鼎的航空系主任馮·卡門面談。馮·卡門后來在回憶錄《風云際會》中寫道:
一九三六年有一天,錢學森來看我……(他)對我的問題作答極為精準,非常少見。他思路的深邃敏捷深得我心,所以我建議他到加州理工注冊攻讀博士班。
第一個學期,錢學森幾乎不跟同學往來,把全部時間用于學習。課堂上,他常在關鍵處提出艱深的問題,令老師非常滿意而同學非常困惑。他智力超群,引人注目,以致給他上課的物理系教授艾普斯坦有一次問馮·卡門:“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他是不是有猶太血統?”(在西方,猶太人被認為特別聰明。馮·卡門正是一個猶太人。)
馮·卡門用德國方法訓練航空系學生,強調嚴謹應用數學與物理基本法則處理工程難題,令錢學森感覺到如魚得水。錢學森深受馮·卡門賞識,很快成了馮·卡門研究工作的左右手。馮·卡門在自傳中寫道:
他想象力極為豐富,不但數學能力強,而且善于觀察自然現象的物理性質,在若干相當困難的題目上,都能幫我厘清觀念。……我們順理成章成為親密工作伙伴。
馮·卡門常靈光一現,構思出理論的大架構,錢學森就不厭其煩地通過演算予以驗證。1939年在加州理工工作的李普曼教授回憶道:“錢學森提高了馮·卡門的創造力,他杰出的數學技巧在最短時間內把馮·卡門的觀念付諸實現。”
他們合作的一個成果是馮·卡門與錢氏公式。1939年,錢學森在《航空科學期刊》上發表論文《可壓縮流體二度空間的次音速流動現象》,提出了馮·卡門與錢氏公式。這個公式對于高速飛機的設計非常有用,航空工程師史密斯后來說:“現代電腦問世前,每個人都應用馮·卡門與錢氏公式。”
在加州理工,錢學森還參加了由加州理工的學生和當地火箭迷組成的社團——火箭社。他幫助社里好友馬里納完成的論文在巴黎科學大賽上贏得REP-Hirsch金獎。馬里納寫信告訴父母說:
錢學森幫我完成很多觀念,他實在應該掛名。他毅力超群。過去十來天,他不分晝夜鉆研一個棘手的問題,但最后以數學解出的結果仍然不盡如人意。他離開研究室,不久又跑回來說,他要鼓起勇氣,重頭來過。這種人一定會成大器。
錢學森和馬里納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古典音樂。有時候,錢學森會到馬里納的住處,聽一整晚的音樂,一言不發。
1943年,錢學森被加州理工聘為航空系助教。除了研究工作,他還受命為軍方選派的作為美國軍事工業的研發領袖來培養的學生講課。錢學森喜歡數學好的學生,對這批聰明才智不及加州理工一般水平的學生則很厭煩。上過他課的羅伯斯回憶說:
錢學森在課上的評語往往簡短而冷酷無情。有次一個學生舉手說:“第二面黑板上第三個方程式我看不懂。”錢學森沒有回答。另一個學生問:“怎么樣,你要回答他的問題嗎?”錢學森說:“他只是敘述一個事實,不是提問題。”
1944年底到1945年,錢學森受邀前往五角大樓,成為軍方科學顧問團的成員。德國投降前夕,他又和自己的老師馮·卡門一起被派往德國,收集德國火箭研發等方面的第一手資料。
1946年8月,錢學森辭去加州理工的職務,重返麻省理工。第二年2月,經馮·卡門推薦,錢學森成為麻省理工最年輕的正教授。馮·卡門稱贊他說:“他才36歲,已是人人稱道的天才,他的作品帶給高速氣體動力學與噴射推進研究強大的發展原動力。”
學生們對有機會上舉國聞名的錢教授的課都充滿期待和興奮,但興奮之情很快被畏懼感取代。他講課內容的高難度,到了“令人恐懼”的程度,這成了一些學生刻骨銘心的記憶。他的學生季茨20年后在《星期六評論》雜志撰文回憶了錢學森講課的情形:
他幾乎總在上課鈴響兩分鐘后,準時悄無聲息地走進教室,從教室前方的黑板左端開始,咕噥一句:“我們從……開始”,就用清晰堅定的筆跡,寫下一個方程式。然后,瞄一眼自己的筆記,在下方添一行,再一行,再一行,直到黑板的底端。……這樣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他會退后幾步,端詳一下黑板,說:“這中間有非常重要的關系。”可是他從來不解釋。
學生們更難忘記的恐怕是上錢學森的課得到的考分。馬斯提勒回憶說,一次期末考試,全班只有一人及格,得73分;第二高分是“眾所公認的天才”艾胥利,得58分,他后來當上了麻省理工和斯坦福大學的教授;而全班平均分只有14分。
很多學生對錢學森的授課方式頗有微詞,認為他講課知識密集度過大,又過于嚴苛,讓人害怕莫名,效果并不好。但也有少數人對他的授課給予正面評價,認為他的課“很有深度”。塞尼克回憶道:“他的課程在我就業的前十年發揮了無比的價值。”
錢學森的勤奮逾于常人。他受邀為一本《氣體動力學入門》的教科書撰寫一些章節。“他每周都擠時間做這份工作,每周完成一章……那本書原計劃1950年出版,結果拖到1958年才完成,這在作者眾多的情形下也很常見。只有錢學森這種人才會堅持準時交稿。”該書的編輯伊蒙斯回憶說。
錢學森希望學生也能像他一樣勤奮。有一次,他讓自己的學生麥克做一些計算,麥克算了好一陣子,但到了午餐時間,就吃飯去了。回來后,錢學森大發雷霆:“你這是什么樣的科學家,算到一半竟敢跑去吃中飯!”
1940年代后期,錢學森不斷發表重要的論文,學術上仍處于上升期。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錢學森的一生。1950年夏的一天,聯邦調查局造訪了錢學森。此后的故事,是大家耳熟能詳的。
1955年9月17日,錢學森在洛杉磯搭乘克里夫蘭總統號郵輪,航向中國。從此,他再未踏上美國的土地。
(來源:《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