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島
艾略特(Eliot)是個懷疑主義者。即使不吭聲,他的眼神、表情和手勢也會對周圍的一切提出質疑。這也難怪,他是典型的紐約人。紐約人就是紐約人,而不是美國人。像紐約這種大都市早已和美國分離。別的不提,單是它的噪音就特別,那晝夜不停的警笛聲,逼得外來人發瘋。一個紐約人必須有極其堅韌的神經,并靠懷疑的力量才能活下去。艾略特生在紐約,長在紐約。他和他的妻子尼娜出生在同一家醫院,當然不是同時,他們相識要晚得多。但我相信紐約是他們的介紹人——你是紐約人嗎?對,你呢?當然啦。艾略特告訴我,除了紐約,他不可能住在美國任何地方。
艾略特一直勸我搬到紐約,就像牧師勸人搬到天堂。除了種種好處外,他特別指出紐約其實很安全,人們純粹是被好萊塢電影所蒙蔽。直到一天傍晚,賊從天窗而降偷走了他的傳真機,他才閉嘴。要是他當時在場,并和他的煙卷一起冥想,天哪,真正的傷害恐怕是心理上和:賊偷去的是他的靈感。
我認識艾略特是1988年秋天,在紐約,金斯堡主辦的中園詩歌節上。我們只是匆匆打了個招呼,我的印象是他憂郁而敏感。
再次見面是一年后,在美國筆會中心。那是轉變之年,對我,對很多中國人。艾略特請我和幾位中國作家參加由他組織的中國文化討論會。那天聽眾很多,正好在紐約的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歐帕斯及夫人也坐在其中。艾略特從19歲起就是帕斯詩歌的英譯者。會后,艾略特、帕斯夫婦、多多和我,還有討論會的口譯文朵蓮一起去吃晚飯。有帕斯這樣的大詩人在場,話題多半圍繞著南美的詩歌與政治。搖曳的燭光下,艾略特話不多,抽煙,眼鏡閃光,偶爾一笑。他的笑有點兒奇怪,短促而帶有喉音。他和文朵蓮是大學同學,也學過半年中文。他用中文陰陽怪氣地說:“我不會說中文。”
艾略特和我同歲,比我大6個月。我們有很多經歷相似。比如,都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我當紅衛兵時,他成為嬉皮士,在耶魯大學只讀了1年,就跟著造反了,后來再也沒回去。他在美國的造反派中是溫和的,按我們當年的標準應算“逍遙派”。他四處游蕩,借浩蕩之東風,抒個人情懷。
1994年春天,我們去位于長島的紐約大學石溪分校朗誦。27年前,艾略特就曾游蕩到這兒,臨時頂替朋友在一家學生報紙當編輯。故地重游,他感慨萬千,為發現青春的舊址而驚訝。經過圖書館時,他的臉好像突然被火光照亮。當年造反派正準備焚燒圖書館時,艾略特挺身而出,向那些狂熱的學生們宣講書的重要,終于撲滅了那場烈火。很難想象,懷疑主義者艾略特當年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樣子。在他保衛紐約大學圖書館時,我正和朋友爬進北京的一家被查封的圖書館偷書。姿勢不同,立場卻是一致的。
我曾向他建議,作為同齡人,我們應合寫一本書,按年份寫下各自的經歷。
大概出于對大火的記憶,他對革命有一種本能的戒備。兩年前,在以革命和詩歌為專題的討論會上,一位著名的黑人詩人在演講中,盼望著革命大火為詩歌帶來一個嶄新的世界。艾略特冷冷地反駁說,革命大火只能燒死詩人,摧毀良心,制造血腥的悲劇。他舉了俄國和中國的例子。為此艾略特受到眾多的攻擊。一般來說,美國詩歌界派系雖多,但各自為政,很少染上我們中國文學圈子以罵人為生的毒癮。算艾略特倒霉,這恐怕和他的懷疑精神和冷嘲熱諷的態度有關。4年前他編了一本反學院派的美國當代詩選,很多詩人都認為這是美國詩歌界的大事。而一個他過去的朋友反目成仇,攻擊他是“種族主義者”、“帝國主義者”,還罵他心胸狹隘,企圖摧毀美國詩歌傳統等等。把正戒煙的艾略特氣得七竅生煙。他在電話里對我說:“種族主義者?這在美國是他媽的最大的帽子,可以被送上法庭”
我和艾略特屬于同一家出版社。每次我去紐約,我們的老板“狐貍”女士總是請我和艾略特共進午餐。飯后,艾略特總是約我到他家坐坐。從出版社到他家只有幾個路口。他的活動半徑約1英里,買報紙、散步、看朋友、去飯館,都大致在此范圍。
前不久我和艾略特在香港參加詩歌節。有一天朋友開船帶我們出海,遠離都市,在一個小島附近拋錨,再搭舢板來到一片白色沙灘上。那天風和日麗,我和艾略特赤腳在沙灘上散步、撿貝殼。他突然對我說:“一個好父親不可能是個好作家,而一個好作家不可能是個好父親?!彼o我舉了些例子,頭一個就是帕斯。而他自己,太愛孩子了,所以成不了好作家。我想在他內心深處大概一直有這種焦慮,恐怕也是每個作家的焦慮。其實孩子與作品,父親與作家有某種對應關系,而且恰好在寫作邊界的兩邊。孩子與父親在一側,作品與作家在另一側。一旦交叉,如孩子與作家,父親與作品在一起就會產生某種緊張。
我昨天在電話里告訴艾略特,我正在寫他。他警告我說:“別說我壞話,我可有朋友懂中文?!蔽覀冸m相識多年,對我來說他還是有點兒神秘莫測。他很少談自己。對于一個生命,這世上最大的秘密,他人又能知道多少呢?我有時覺得他像個舊時代的騎士,懷舊、多疑、忠誠,表面玩世不恭,內心帶有完成某種使命的隱秘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