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一九六三年生,一九八二年畢業于隴東學院歷史系,后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主修文藝學。著有小說、散文和學術論著四百余萬言,獲國家及省級文學獎二十次。長篇小說代表作有《女人獄》《青白鹽》等;中短篇小說代表作主要有小說集《老碗會》,及《哈一刀》《一點江湖》《搟氈》等,散文集主要有《一個人的邊界》《天干地支》等;學術論著主要有《走西口》《河邊說文》《兵戎戰事》《西北男嫁女現象調查》等。一百多篇作品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及年度最佳選本,八篇作品入選中學語文閱讀教材及高考模擬題。曾參與第六屆、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初評工作。中國作協會員,供職甘肅省社科院。
一、捫虱閑話
《善誘文》中說,蘇東坡被貶海南后,一向豁達的他,這下也不免憂心忡忡,年紀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離皇都,離家鄉卻越來越遠,人無法壽終正寢,如葉落不能歸根。東坡道根素深,佛性正濃,他要放生為父母祈福為自己延壽,以證善果。放生是買生放生,買生,是需要錢的,可他沒錢。手中只有亡母留下作為紀念的若干首飾。東坡將其悉數拿出,買回了大量生物。兒子蘇邁在側,見滿地生物,或者張皇不安,或者痛號哀憐,心下十分不忍,請求父親立即放生。正在這時,東坡侍妾朝云看見蘇邁衣襟顫動,近前一看,一只虱子。她當即將其抓住掐死。東坡看見了,訓斥朝云說,圣人有訓,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我正在遠取諸物放生,你卻近取諸身殺之?朝云有些委屈,說它咬人咋辦,東坡說,虱子是你的氣體感召而生的,它何罪之有,應該將它小心揀起來放了。人們經常殺害禽魚而食,難道禽魚也咬人嗎?朝云大悟,從此很少吃腥葷,只食素。東坡的舅舅知道了這一情況,對東坡說:心即是佛,不在斷肉。東坡回說,舅舅千萬別這樣說,女人難以感化,且容易隨大流,她好不容易有了這份覺悟,這不正好嗎。
《笑林》中說,兩人并肩走在路上,一人突然在身上摸出一物,舉向太陽一看,是一只虱子,他頗覺尷尬,順手扔在地上,說我還以為是虱子呢。另一人揀起來,舉向太陽一看,說我還以為不是虱子呢。虱子的主人為之大窘。
《阿Q正傳》中說,一個春天,阿Q喝醉了,在街上走,看見王胡在暖陽下的墻根赤膊捉虱子,也忽覺身上癢,他本是看不起王胡的,便有些抬舉別人地并排坐在王胡身邊。他脫下破夾襖來,使了好大勁,才抓到三四個,而王胡卻是一抓一個,兩個又三個,下下不放空,虱子咬在嘴里,嗶嗶剝剝,響聲脆亮。他感到失望,感到不平,你是什么東西,老子看不上眼的家伙,虱子居然比我的多,這太失體統了啊。他很想尋一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捉到一個中的,恨恨地塞在厚嘴唇里,恨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響。文斗落于下風,便來武的。他將衣服往地上猛地一甩,吐一口唾沫說:這毛蟲!王胡輕蔑地抬起眼說:癩皮狗,你罵誰?他本來是個怯懦人,在王胡那里卻是格外武勇的,他站起來,兩手叉腰,大義凜然說:誰認便罵誰!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你的骨頭癢了么?他以為王胡要逃的,搶進去就是一記窩心拳,誰知拳未使到,已被王胡抓在手里順勢一拉,身體失去重心,辮子又讓抓住了,頭在硬墻上一下下地撞。他歪著頭說:君子動口不動手!王胡又把他的頭往墻上撞了五下,再使勁一推,推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地去了。
馬三立有個相聲段子,塑造了一個馬大善人形象。此人心比佛善,在身上摳出一只虱子,不忍傷害,扔了嘛,又怕餓著,萬般無奈,又善心難抑,便順手塞進別人的脖項里:大善人嘛!
看官明鑒,以上都是抄別人的,本人只是稍加梳理,略有發揮改造。屬于本人的是這一段:童年,家窮,一個季節往往只有一套衣服,戲稱為老虎下山一張皮。洗的少,衣服上容易惹虱子,尤其棉襖,一翻開,里面虱頭攢動,百萬雄虱下江南,蔚為壯觀。在背風向陽之地,一伙人光著膀子捉虱子,我身上的虱子是不用費心捉的,瞎子伸手一掏,都可大有斬獲,而且個大,豐滿,圓滾滾,虎頭虎腦的,他人遠遠不及。于是,有人便艷羨地說:別小看了這娃,以后是干大事的。為啥呢,肉是甜的,虱子也是個命哩,都給人家湊氣象哩。這不是挖苦調侃,我爹也是這樣說的。晚上,我睡了,我爹在煤油燈下給我捉虱子,把捉到的活物湊到燈苗上,嘣嘣嘣,連珠炮似的響。有時抓不及,便直接將衣服湊向燈苗,聯翩的爆響,好多次,爆炸氣浪將燈都轟滅了。浩浩蕩蕩的虱子們,在我家的一燈如豆前,也只好出虱未捷身先死了。我爹邊做這事便感嘆:這娃,肉真叫個甜,將來有出息哩!我揣想,在絕對沒有讀書的條件下,別的條件很好的家庭都不愿讓孩子讀書了,我爹卻克服別人難以想像的困難,甩起皮鞭把我往學校趕,說不定是因為在我身上的虱子那里,隱約看到了他的兒子將來還可混一碗公家飯吃呢。這么說,虱子竟是于我有恩的了?人說債多不愁,虱多不咬。真的,我從來沒感到虱子咬我。因此,我對這小動物并無惡感。可是,近三十年了,身上再找不出一只虱子了,哪怕答應帶它們赴宴、公款出國旅游,或者享受副科以上待遇,也找不出一只來。我忽然明白了:虱子大概是甜食動物,我的肉不再甜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早變苦了,酸了,辣了,咸了,不合虱子的口味了,虱子另謀高就,找肉甜的人了。
嘿嘿,人在做這些事時,虱子一如既往地沉默著——它只有沉默,它說的話,人聽不懂,至今也沒有產生一個虱語翻譯——它只是不解,還感困惑:人這是干嗎呢。再小的小人,比俺最大的虱子的個頭都高出無數倍,也都是些一心要做天下文章的人,天下何大,虱子何小,怎么做起俺虱子文章來了?哦,對了,敢不是你們的司馬遷說屈原的: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你們人類的事俺是瞎猜的,你們玩你們的,俺們玩俺們的。俺只提醒一句,你們的大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說了,這個世界太奇妙了,全部的奇妙集中在: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俺發揮一下:俺們虱子也是世界的一分子,俺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的,別把你們的想法附著在俺們身上了,俺們太弱小了,你們要尋找的意義又太大了,俺們實在馱不動,讓意義回歸意義本身,就是最有意義的了。
二、世界是圓的
記憶力越來越差了啊,那天在會場翻看新到的《世界文學》,一位外國詩人的一首詩不錯,當時全記下了,僅過了一天,要用時,卻只記得兩句:我們歌唱,是因為圓的東西會滾,我們歡樂,是因為圓的東西還會滾。
其實,有這兩句就足夠了,圓的東西會滾,是常識,圓的東西還會滾,還是常識。太陽是圓的,以前滾著,如今還滾著,地球上便雨露滋潤禾苗壯,萬物生長靠太陽;地球是圓的,以前在滾,現在雖危機四伏,卻還在滾,只要還滾著,生命便有了存活的前提,我們還會這樣活著;月球是圓的,以前在滾,如今還在滾,只要滾著,天邊的一勾彎月,還會引動我們的遐思,月明星稀之夜,我們還會品嘗人生的陰晴圓缺。人在日月的照耀下,行走在圓滾滾的地球上,很多人聲稱自個是正道直行的君子,實則行走的路線與地球相似,都是圓的。從生的那一刻起,通往的目標便是死,由生到死畫出一個或大或小的圓來,再由后輩兒孫繼續畫,生生不息,死死不絕,人就這樣輪回著,畫著圓,畫了多少萬年了,擺在人面前的最大的主旋律還是:生與死。莎士比亞提出的HamLet's question,即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依然還在那擺著,又把saying(說法)拿出來搗飭一番,還沒結果,又挖出了being(活法)來祭旗,以目下的情形看來,越追求活法,越活不出滋味來,便只好自我撫摸了:west and alone,或者標榜什么make difference.
我們生活在常識中,我們必須生活在常識中。腳踏常識的土地,方可仰望高遠的星空。偉大的康德說,世界上有兩件東西最能深深地震撼我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準則,一件是我們頭頂燦爛的星空。但,D.F.斯特勞斯又說了,不可信的事一般容易證實,不易證實的事本身更可信。幾千年前,古希臘的那個泰利士,一門心思放在了探求宇宙的奧秘上,有一天,在抬頭仰望星空時,跌進了一個坑里,這事正好讓那個臉蛋滿分智商零蛋的色雷斯侍女看到了,她嘲笑說,你急于知道天上的事情,卻忘了看腳下的路。過了兩千年,黑格爾對此評說道,只有那些永遠躺在坑里從不仰望高處的人,才不會掉到坑里去。真正的思想家之間,打仗歸打仗,總有些惺惺相惜的。我的意見是,有興趣、有能力抬頭望天的人,盡管去望,望穿天庭更好,望了一輩子,啥都沒望見,也沒啥,掙了一輩子錢,到死還是窮光蛋的人多了去了,你能把他怎么著,不讓他死,讓他活著掙到錢再死?不講理嘛!不愿,或不屑,或無力抬頭看天,只想油鹽醬醋茶吃喝拉撒睡的人,也不要去說人家。滿大街都是抬頭看天的人,這世界一定瘋了,一地都是滿足三飽一睡的人,這世界也就提不起精神,沒啥意思了。
人與人其實是沒有太大界限的,黑格爾的學問,把古今中外的學問家拉到一塊兒,他也是在前排顯著位置就坐的,可他在從事仰望星空這些高尚事業時,也沒忘了他是常人,快四十歲的人了,沒錢結婚,他也知道在保姆那兒打打秋風,還得了一個私生子,好不容易成家了,太太家只是小康,嫁妝也不大豐盛,他怕別人浪費,便自個理財持家,他的家用收支明細賬,記的與他的學問一般嚴謹,買一盒火柴都是入了賬的。他那本流水賬如果還在,我覺得應當與《小邏輯》《自然哲學》《美學》,這些煌煌巨著一并公諸于世的,也未見得,哪個一定比哪個高多少。黑格爾彌留之際,給陪伴他的學生說,把窗戶打開,讓風進來。這是這位著作等身的大哲說的最后一句話,有人便從中找什么微言大義,以為哲人說的任何話都是哲語。這些人忘了,哲學家也是人,除了哲話,也說人話。這句話與我們的老爺爺老奶奶說的話沒啥區別,只不過是想透透風,再拔高一點,也不過是想再看一眼看了一輩子還沒看夠的天空和大地而已。
平常人在常識中生活慣了,便不容易犯常識錯誤,犯了,也是小錯誤。大人物眼界大,胸懷大,大錯誤未必犯,而犯的最大的錯誤,往往卻是常識錯誤,這種常識錯誤一定會讓生活在常識中的人把罪受盡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畝產十萬斤,幾十萬斤,便是大人物犯的常識錯誤,無論哪個神經正常的農民,都不會犯這種錯誤的。不用說,這個常識錯誤是需要用幾千萬人的生命和至少兩代人的健康來埋單的。秦皇漢武都算是偉人吧,可他們偏偏忘了人都是要死的這個常識,偏偏要去做什么長生不老的春夢。李世民夠開明,夠英雄,夠明智的了吧,可在晚年,也迷上了什么煉丹術,像魏晉士人那樣,大量服用五石散,那玩藝可了不得,大概比偉哥的功效還強些,可以夜御十女,久戰不疲的,可這是把一月一年的飯一天吃了的干活,與現今的小煤窯差不多,都屬于掠奪性的過度開采。漢高祖劉邦天下在握了,率先入關,又滅了霸王,威加海內云飛揚,已證明了一切,卻還嫌說服力不夠,非要給她樸實厚道又貞潔的媽媽,脖子上掛一只破鞋,說是她在給丈夫送飯的路上,讓什么龍給搞了,才生出了他這個真龍天子。給他爹戴莫須有的綠帽子,誣蔑他媽是破鞋,這皇帝真不是個玩藝,大嘴巴子抽他,都不過分的。你當你的皇帝罷了,干嗎要拿老爹老媽開涮呢。說到底,這還是不把常識當回事鬧的。
“黥髡盜販,袞冕峨巍”,說啥呢,說帝王將相不是天生的,也并非全部生于帝王將相之家,而大多來自于囚徒和引車賣漿者流。這不就結了嗎,可偏偏那么多的皇帝都在違反常識,可著勁給自己親愛的媽媽頭上扣屎盆子,又是跟神鬼搞啦,又是跟太陽月亮星星搞啦,干什么呢這是!平民百姓爭著給自個的媽媽立貞潔牌坊,帝王將相卻非要編排自個的媽媽和自個親爹以外的男人亂搞過。這恐怕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之別,而無論給老媽立牌坊和誣老媽清白,都是違反常識的行為。還老爹老媽本來的面目,做人時自然做人,做鬼時自然做鬼,別抬舉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是孝順了。
三、里爾克的危機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哭,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哭,
在哭著我。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笑,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笑,
在笑我。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走,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在走向我。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死,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在望著我。
這是大詩人里爾克的名詩《嚴重的時刻》,作于一九〇〇年十月中旬的柏林和施馬爾根多夫之間。那時候,中國正在鬧義和團和八國聯軍,神州大地山河慘變,涂炭百姓。德國好像還沒發生過了不得的大事。但詩人已感到了這個世界的嚴重危機。不,不是這個世界的危機,更非這個世界當下的危機,這是人類自誕生以來就潛藏于胞胎中的危機。這種危機在何時發作,在何地發作,以何形式發作,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要發作的,它的發作是前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轉移的。發作了,倒好了,讓人真切地看到危機擺在了面前,或者束手待斃,或者奮起療救,都有事可做了,都知道該做什么事了。問題是,你知道這個危機就在身邊,隨時要發作的,卻看不見它,找不見它,給你心里植入一種在佛家那里被稱作“心魔”的東西。于此,我們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個危機的策源地,并不在世界的某處,而在于人的內心的某處。
說里爾克是大詩人,當然有他許多優秀詩篇作證見的,比如《杜伊諾哀歌》《致俄耳甫斯十四行》等等,這首小詩擱在他的輝煌詩集中,未必就一定顯得那么出類拔萃,但有這首詩,哪怕僅此一首,別人便沒有理由忽視他了。在寫出了很多好詩后,他已獲得了全歐洲的聲譽,從此睡懶覺,一個字不寫,他也是名詩人了。但當他遇到羅丹后,卻悔其少作,為以前的寫作感到惡心,轉而將羅丹的教導作為座右銘,并躬身實踐。這就是:iffauttouriourstravailler(必須不斷工作) 。更多的好詩都是此后寫的。生活在全面工業化背景下的人,與小農經濟熏陶出來的人就是不同,前者永遠取進取態勢,革新求變,“必須不斷工作”,因為他們知道,今天的王者,一覺睡醒,也許就要在救濟局前排隊了。后者則不然,一招鮮,吃遍天,不說別的行業了,單說咱寫作界,寫過手掌大一篇東西,搔著誰的一點癢處了,得到了幾句高規格的口惠,或拿了個牌子比驢大含金量比虱小的某個獎,于是,放心的睡大覺,拿薪水,心安理得地到處領獎作報告談創作經驗。這還不是嚴重的,可怕的在于,一只敲門磚敲開某扇門后,變臉成為門里的掌門人,不僅是永遠的名作家了,而是名作家的掌門人,那么,我的創作經驗便是一種普世原則,照著我的樣子寫,我給你恩賜綠卡,給你發獎狀,等等,要啥給啥。但是,可得注意了,你跟著我的屁股后面走,這沒錯,說明大方向是對的嘛,主流是好的嘛,你要是超過我,還打算“謝本師”,丫的,活潑煩了你,還想領獎,領死吧你!這類人可一直有名到死,翻開作品剪貼簿一看,原來是一位著名的無產作家。
雖然好在我們如今也進入了市場經濟,可對精神產品的評價,官方體制還占著主導地位,還有那么一些早已過氣的前作家前評論家,對當下的文壇狀況兩眼一抹黑,還在主導著評獎什么的,還在那里瞎子摸象,摸著誰的大腿,獎就誰的。當然,他們不會摸錯人的,被摸著的大多都是熟人朋友的大腿。這也難怪,眼睛瞎了的人,觸覺是極其靈敏的,沒送過禮、沒獻過殷勤、沒肌膚相親過的陌生人,摸著陌生呀。也有萬幸被摸著的陌生人,那是因為那條大腿太優秀了呀,太有手感了,戴著皮手套摸,也擋不住那滾滾而來的手感,即便是讓死人手去摸,死人也會詐尸而起,油然曰:好東西!可有幾對夫妻能生出這樣的幸運兒呢。標準不嚴,或沒有標準,便導致了標準的虛設。一般臭的作品都能獲獎(太臭的作品是絕對獲不了獎的),我的作品也一般臭呀,為什么就獲不得?以此類推,比一般還臭的作品想獲獎也就順理成章了:都是個臭嘛,只是程度有別罷了。而更臭的,臭不可聞的作品便梯次跟進,也敢把眼睛盯在獎杯上的,獲不上,怨氣比該獲而沒獲上的還大無數倍呢。你注意看,每次大獎評完后,在那里氣沖斗牛揎拳大喊的都是些什么貨色吧,在獲獎線以上的,獲亦可,不獲也不冤的,大多倒選擇了沉默。于是,完全不同等次的作家和作品,無形中被安排在了一條板凳上。文人相輕好像是文人古來的惡習,但,相輕應該是有前提的,并非沒來由的“相輕”,即使“相輕”,也是有前提有條件的,至少是海明威“輕”福克納,福克納“輕”海明威的問題,沒有哪個連褲子還提不起的作家去輕他二位的。泰森和劉易斯互相“輕”是正常的,他們的水平不差上下,而且,規矩范圍內的互輕,還有助于雙方的進步,要是我也去輕他們任何一位,早被一拳打癱了,最大的可能是人家還不屑于出拳呢:打你跟打拳靶有什么區別的呀,白落個以強欺弱的壞名聲。
現在,好歹也有了市場,有了市場,人便有了自己的眼睛,有了自主選擇,被瞎子摸著的,用沒牙的嘴,唾沫飛濺極口稱贊過的作品,賣不出去照樣還是賣不出去,你總不能用槍口抵著別人的屁股去買你的、你看好的、你的相好的書吧。這也算是嚴重的時刻。在市場那里,有人要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游魂般地亂走,有的人只好等死了。好在當下受過較好教育的人逐日見增,傳媒也在逐日開放,誰想壟斷知識壟斷真理形同做夢了啊。
看官明白,這是我胡說的,里爾克表達的并不是這么俗淺的意思。他寫的是人生的四種狀態,哭,無端端地哭,笑,無端端地笑,走,無端端地走,死,無端端地死。就這么無端端地,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無端端地遛達一圈。哭,沒來由,但不得不哭;笑,沒來由,還不得不笑,傻笑苦笑皮笑肉不笑,也得笑;走,沒來由,還得走,走短了腿,也得走,慢走快走瞎走,走就是了;死,沒來由,但不得不死,活夠了,得死,活不夠,不讓你活了,你還得死,你耍賴不死,丫的,由了你了還。
說實話,人生只不過是一個個的洋相,哭是洋相,笑是洋相,走是洋相,死,是更大的、最后的洋相,你躺在那里,像個東西,任人擺布,一身僵硬,臉色賊難看,你不待見的人,人家卻來了,你想說:去你的,滾遠點,老子不想見你!可你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人家大模大樣地站在你跟前,意味深長地看著你那張難看的臉;你喜歡的人卻沒來,原來,你請人家吃飯或洗桑拿,一個電話,就屁顛顛來了,風雨無阻,曾發誓要生死相隨的,可在你要向他道永別時,他先永別了;心里在哭嘴上在哭的人來看你了,既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是想看看死人是啥樣子的人也來了;還有,心里在笑嘴上在哭的人也來了,有時候還絮絮叨叨說一些貌似情意綿綿的話,你知道那與你掌握的事實大相徑庭,但你又沒法反駁,心里那個氣呀!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洋相嘛,今天是我,明天是他,誰又能不出這場最后的洋相呢。 責任編輯︱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