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克利的《我愿意》這組詩所抒寫的都是有關自己的事,表達了當代中國農民只要過上平凡人間生活就是“有福的”人生情懷,可以說這是一組生活基礎扎實、抒情表意自然的情感組曲。組詩中并沒有多少新奇怪異的意象,也沒有多少具有深厚內涵的詩句,但是,我們不能不說它是一組簡潔、樸實、動人的好詩。
它以再平凡不過的詩行,表達了一個當代農民的真實心境,可以說它正是當代中國農民心靈的“活寫真”。中國農民真實的生活狀態如何?他們最關心的是什么問題?在這里,詩人以一個農民的口吻,抒寫了自己真切的情懷,首先是描寫了真實的鄉村情景。《早春二三事》在組詩中雖然最為貧弱,然而,它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卻是值得重視的:家家都有“噴灌機”,基本實現“村村通”,可是也出現了許許多多“野心向外的人”。這是好事,也是壞事。詩作對于鄉村情景的描寫是平凡的,卻也是有情趣的,只是缺少深度罷了。其實,我認為當代中國農民真實的心理,一個是“我愿意”,一個是“我知道”。在“我愿意”中,詩人展示了一個鄉下農民十分樂意過那樣一種傳統的家庭生活:20年前的結婚時的家俱“一擦就亮”,妻子總是叫著自己的“小名”,并按母親習慣在“初一”、“十五”的時候“洗手燒香”。這樣的生活他感到“幸福”不已。在“我知道”里,詩人表達了一個鄉下農民的命運觀念,他認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任何人不能例外,其實這是所有中國人人生世與世界觀的集中體現。抒情主人公對于“時間”的感覺是那樣靈敏,“四十年光陰,我小隱于野”、“最怕小小的快樂/失手掉落,我知道往日不會再來”,表達了對于自我小小生命的珍惜。正由于此,在最后一首詩里,詩人抒寫了一切都是“有福的”情懷,其實也是對人生不能永久的深深遺憾。突出的意象是“春天向北,秋天向南”的那只只“大雁”,那些與“大雁”有過接觸的東西,都是“有福的”。
其次,詩中對“時間”與“空間”曲折性的表達,是相當到位而引人關注的,并因此帶來一種少有的動態之美。“春天種菜,秋天積糧/夏天我把一門木匠手藝耍到了外鄉/秋天摘棉,冬天盼雪”。《我愿意》從“春天”到“夏天”,季節的變換讓詩人在情感上產生了如此的落差;從“秋天”到“冬天”,情景的演變讓詩人產生了如此的欣喜,豐富的人生感慨正體現在這樣的詩行里。然而,能夠親切地感知季節的變化與時間的流逝,在詩人來說是愿意的,并因此而感到種種幸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知道/草芥一樣的命運/草木連天的曠野/大地把水分收納到根部,歲月輪回/云去雪歸,靈魂飄起又落下”。《我知道》人的一生如同草木的生長與凋落,從肉體而言是不可能不朽的;然而,如果能夠認識到“云去雪歸”,就是一種很高的人生境界,因為“靈魂飄起又落下”,人的“靈魂”也許是永遠的、長存人間的。
再次,經過處理的口語的表達,讓詩作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也達到了一種藝術化的程度。中國新詩的語言具有多種多樣的形態,也擁有多種多樣的藝術風格,因此,我們不能說那種語言是詩的而那種語言不是詩的。此組詩的特點在于以民間日常口語為表達媒介,沒有一點文言與西化的痕跡,這樣的選擇,與詩作的吟詠對象與表達的主題相適應。“為了命定的路途/蝸牛背著房子,蜂去采蜜/蛇省略了腳,青蛙冬眠,龜忍隱/須臾的幸福留住,芝麻花開”。《我知道》不僅自然樸實,也很準確簡潔,“蝸牛”、“蜂”、“青蛙”、“龜”、“芝麻”等動物意象的并列,不僅讓人覺得有趣,也會讓讀者將它們與人的命運相聯系,哲學意味油然而生。“那些聽過滄桑雁聲的田園和河流/是有福的,那福分給了麥苗青/和菊花黃;那些抬頭仰望/視線被拉遠又收回的人們/是有福的,他們更加習慣了寒來暑往”。(《春天向北,秋天向南》)讀著這樣的詩句,沒有別扭、沒有傷痛,并且讓我們每一個人都認識到,人只是與這些動物一樣的一種生命的過程,本身并沒有高大與無限的品質。這就是現代漢語口語的魅力,每一個人都可以讀懂、都可以品味。
按照詩人的認識,這個世界上任何活著的東西都是“有福的”了,因此我們要知足常樂:樂于過自己的小日子,樂于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散步,樂于享受陽光與月光。果真能如此,人間哪里還有沒完沒了的爭斗、痛苦與戰爭?因此,這首詩里透露出來的人生觀與世界觀是值得重視的。
鄒建軍,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