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瓊
周樸園:為著體面而專制。
三十年前是無錫周家的少爺,愛上了侍萍,始亂終棄。客觀原因是要另娶(家庭責任),主觀原因并未拒絕家庭壓力。造成侍萍投水未死而遠離周家的悲劇。這也是后來周樸園懷念侍萍的內在原因。而后,周樸園北上,娶了蘩漪。為了周家的體面、威嚴,對家人、下人實行專制的統治。如強制蘩漪喝藥,是要求她替孩子們做個服從的榜樣;強制周萍跪地侍藥,是為了樹立父命不可違背的權威性;不允許任何人改變房間的布置陳設,是為了證明他的意志不可侵犯的神圣性。
懷念侍萍是真誠的。當侍萍三十年后重新回到他面前威脅到周家的體面時,卻又表現出極端的驚恐——“你來干什么?”“痛痛快快地,你要多少錢?”希望侍萍快快離開以避免真相大白之后的難堪。但是,周樸園終于還是向侍萍做了懺悔,命令周萍認了生母。
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四鳳在雷雨中碰了落地的電線觸電身亡。周沖因救四鳳未能幸免。周萍因與妹妹(四鳳)亂倫、與后母(蘩漪)亂倫而自殺。
周樸園是一個復雜的藝術形象,是一個血肉豐滿的“人”。
對待侍萍始亂終棄的個人責任他還是承擔了。其外在的表現形式——房間布置一切按侍萍坐月子時房間的樣子布置,不容忍任何人有所變動,傳達出他內心的思戀與內疚并不是虛偽的。內在的真正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追思侍萍。后來還是認了侍萍。作者自己說:“他對待侍萍的懷念,可能是真的。”劇一開啟時,周樸園首先關注的是魯侍萍。“你走錯了,這屋子是魯奶奶的病房。你的太太在樓上呢”,而且每年臘月三十來看一次侍萍。周萍為了擺脫蘩漪,每天喝酒、賭錢、整夜不歸。周樸園教訓周萍說:“……那我請你為你的生母把現在的行為完全改過來”。
周樸園為了發家,使用的手段確實是殘忍的。為了他的事業,能讓江堤出險;耍手段打破魯大海與工人之間的行動的一致性達到了鎮壓工人罷工的目的。他與魯大海的矛盾是勞資之間的矛盾。因為他并不知道魯大海就是他的兒子,否則會是另一種樣子的。
他所做的一切都顯得專制果斷。從本意上來說,是為了周家好,為了子女好。他要維護周家的體面(他年輕的時候做了不體面的事,要求下一代都體面),采取了用封建禮教的倫理來維持家庭秩序的做法。他的這種困境并不被當代的讀者所寬容,但在周樸園的身上卻是合理的。侍萍重新出現時不敢承認她,還是出于要維護周家體面的考慮,當然也有著自私的一面。
在一個時期內,人們常常從階級關系的層面去認識周樸園,較多的注意到了他殘忍專制的一面,而不太注意人性情感的另一面。
蘩漪:為著情欲而亂倫。
蘩漪是一個悲劇性的女性。她比周樸園小了十八歲。作為受到“五四”個性解放思想影響的一代女性,對于“愛”的要求有著一團烈火般的欲望,而周樸園既不能滿足她對情愛的要求,又沒給她應該有的自由。周樸園為了顯示自己的權威地位,強制要她喝藥。這主觀上是關心、是愛,其實客觀上卻是專制。無論是主觀意圖還是客觀的實際后果,對蘩漪來說都是專制。悲劇就在于她是以變態的心理來反抗周樸園的專制——與“兒子”周萍亂倫。她把這種罪惡歸咎于周萍:“是你把我引到一條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路上,我本已安安靜靜地等死,可你偏要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p>
以蘩漪在周樸園面前的地位而言,她是不幸的;以其對愛的追求的強烈性而言,也是應該予以承認的。但是她與周萍的亂倫,她也是應該負責任的。現代文明雖承認個性欲望存在的合理性,但也并不倡導亂倫——人們只承認沒有愛情的婚姻,不承認沒有婚姻的愛情。蘩漪可以做其他任何人的情人而不應該做周萍的情人,可是蘩漪為愛的欲望所困而死死抓住周萍不放——“我不反悔”,她無法擺脫胸中燃燒著的熊熊欲火,不能不重演俄狄浦斯的命運悲劇。
周萍承認自己不該愛蘩漪,應該說是改錯之舉,而蘩漪為了自己的欲望,調用一切手段以圖把周萍留在自己的身邊,繼而由愛轉為了恨。恨周樸園,也恨自己的情敵——四鳳。
四鳳是無辜的。
人們從個性解放的時代性要求同情了蘩漪的婚姻不愉快的一面,眾多的評論投給蘩漪的是同情與原諒。
蘩漪的民主要求是她在自己憎恨的困境中掙扎的力量之源。蘩漪以毀滅自己的方式為代價打擊報復周家父子,能否算是一種“求生求愛的野性反抗”?
其實蘩漪的反抗方式是不可取的。
呂恩(蘩漪的扮演者)說:“蘩漪的可愛之處是她的不可愛的地方”。真所謂一語中的。
周萍:為著悲憫而負罪。
周萍是一個不光采受譴責的角色,同樣是個悲劇性的人物。周萍先因悲憫而后亂倫,為了擺脫蘩漪的糾纏疏遠蘩漪并非完全是錯誤的。他在缺乏母愛、父愛的環境中渡過少年時代,幼年是在鄉下長大的。他先是同情理解蘩漪的處境,本想以一顆同情的心去溫暖另一顆快要冰封的心,但由于青春的涌動卻畸變為與蘩漪亂倫。事后,為了改變這種罪惡的生活方式(也是處于對父親的敬畏)欲罷不能。他要出走離開蘩漪而蘩漪卻死死地糾住他不放——既要離開我,當初就不該救活我。他想以愛四鳳的方式擺脫蘩漪的糾纏來解脫他的痛苦,結果在不可知的情況中又與妹妹亂倫了。真像大白后,不得不飲彈自盡以結束無法擺脫的命運。
周萍是抑郁痛苦的,始終負有亂倫的罪惡。人們不承認他努力擺脫亂倫困境的合理性,而只責備他的頹廢、自私、卑怯。
對雷雨的解讀結論固然多樣,而且都有合理性。筆者以為“困境”說尤為接近文本形象的內在意義。作者曾說:他的作品是“一首詩”而不是“社會問題”,“《雷雨》”對于我是個誘惑,與《雷雨》俱來的情緒蘊成我對宇宙間的許多神秘的事物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
人們能從《雷雨》的意象中找出的內涵是揭示人的生存困境:
作品中反覆出現“悶熱”,是一種自然背景,又是一種暗示——情緒、心理、性格,乃至生命的存在形式。人物都陷于“情熱”、欲望的追求之中。
周沖在充滿生命沖動而沉溺于永遠不能實現的理想的精神夢幻里。
蘩漪、周萍、四鳳充分表現人的非理性的情欲的渴望;尤其是蘩漪更有一種原始的野性、人的魔性。
魯大海滿蓄著反抗的、破壞的、野性的力。
侍萍、周樸園的苦是初戀的矛盾的及其復雜的情感反應。
蘩漪高喊“我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人物極大的痛苦引發出的是“極端”的“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的“雷雨”式的性格。
“掙扎”與“殘酷”。
曹禺說:“這堆在下面蠕動著的生物,體面怎樣盲目地爭執著,泥鰍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各個人物都像“跌在沼澤里的羸馬,愈掙扎,愈深沉地陷在死亡的泥沼里”。既是對人無論怎樣掙扎都免不了失敗的生存狀態的發現,也是對宇宙壓抑人類、人不可能把握不知的力的恐懼。
作品中的大量描寫是揭示封建專制主義對人的壓迫與虐殺以及人的復雜性,惟有周沖、魯大海是較為單純的。魯貴、侍萍、四鳳都是復雜的。血緣糾葛、亂倫的困苦是手段,表現人的生存困境、揭示人的復雜性是目的。
人生的殘酷性引起觀眾的思考與探索,正是不朽的藝術生命力之所在。
冷瓊,湖北隨州職業技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