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旅美女作家嚴歌苓,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以其成果斐然的小說與劇本創作、對人性與人生深刻細致的剖析與關懷,加上撲朔迷離的敘事手法、生動別致的語言魅力,成為太平洋兩岸備受關注的文壇奇葩,曾獲得兩岸三地多項文學大獎,而她的作品《白蛇》則獲得了2001年第七屆《十月》中篇小說獎。
《白蛇》的故事主線說的是:著名舞蹈演員孫麗坤在文革中被隔離審查,她的一位歌迷徐群珊女扮男裝,化名徐群山,冒充北京特派員來接近她,從而發生戀情的故事。時間跨度從1963年到1980年,從徐群珊少年時對孫麗坤的仰慕,一直到孫麗坤平反、徐群珊結婚,兩人最后黯然分手。嚴歌苓曾說過:“……我寫《白蛇》這樣的作品,我能寫的沒有任何人感覺到我是在寫一段不正常的感情,我寫得就是像男人和女人的感情一樣,里面照樣有非常高尚和非常神圣的東西。”[1]
在《白蛇》中,作者實現了她對這種情感的美感描摹了嗎?筆者認為她的確做到了,她的匠心在于用同情的筆觸把人對愛與美的追求融入到兩個主人公的關系之中,讓徐群山具備的雙性魅力超越了徐群珊的女性性別,從而使得同性之間仿佛異性的吸引順理成章而動人心弦,上演了一出非常年代的“性別表演”。本文討論的不是同性戀主題,而是雙性特征與社會、個人性別期待的成見認同,以及作者筆下營造的雙性魅力存于一體的美感描摹。
一.性別與氣質的期待與錯位:社會舞臺上的性別表演
作者在小說的前大半部分,并沒有告知讀者“徐群山”是女性。相反,她把這個人物放在了眾人的眼睛里來細致描寫,賦予了她超凡脫俗的男性氣質。作者這樣描寫“他”的初次登場:
“十月里來了個很不同的人。二十出頭,不高,也不矮,臉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兩根劍眉劃向太陽穴。他穿一身舊黃呢子軍裝,多年前掛領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幾塊簇新,色澤比其他地方深些。這證明他那身將校呢軍裝是真的;這男青年的優越感也是真的。是個“干崽”(注:“干崽”即高干子弟)。那身呢軍裝寬大沉重,青年微微駝背似乎在扛著它。正是由于軍裝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顯出他一股獨特的倜儻。青年步態很大,走路時將兩手背在身后,頭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種老將軍……”[2]
這樣的相貌描寫并不明朗地表明性別,然而“他”的兩道劍眉,“他”的裝束(貨真價實的“將校呢軍裝”),“他”的步態,“他”那“干崽”派頭的優越感和“獨特的倜儻”,都顯示出人們心目中令人敬畏的男性魅力。正是“他”的這種外在氣質,使得粗鄙下流的建筑工對“他”既羨慕又畏懼,使得“他”手持一份偽造的介紹信,通行無阻地單獨“提審”孫麗坤,使得看守孫麗坤的“女娃們”被“他”“徹底地不可饒恕地魅惑過。”[3]
然而“徐群山”的個人魅力并不具有文革時代的特征,魅惑了眾人的是“他那種本質的、原則的氣質誤差,那種與時代完全脫節的神貌,那種文明。”[4]“徐群山”的表演震懾了“他”周圍的人,使“他”達到了接近孫麗坤的目的。在這貌似離奇的故事中,嚴歌苓凸顯了人性中對純粹意義上的美的欣賞和追求,再惡劣的客觀環境也無法徹底抹殺。“徐群山”身上所代表的權勢,遮掩了“他”作為女性的弱勢象征,完成了“他”裝扮成手握權柄的男性的強勢形象。
而在另一個方面,這個清高傲慢、少年得志的男性形象,“他”那攝人心魄的魔力,還來自于屬于女性特有的氣質,因為“有種不合時宜、不倫不類的氛圍在這青年的形象和氣質中”。清秀的形象,潔凈的口齒,罵人不帶臟字,這些女性氣質的特點并沒有影響旁人眼中“他”的氣勢,反而獲得了一致的敬畏和仰慕。當“徐群山”變回到徐群珊之后,她的女性身份使得執法部門在緝拿“徐群山”時對她不加懷疑,使得精神病院里的人對她與孫麗坤的親密關系不予追究。作為女性的她因為自己的生理性別而掩藏了不同于常人的、對另外一位女性的愛戀。在作者同情的筆下,徐群珊在非常年代以雌雄雙重特征通行無阻。只有到了文革之后的正常年代,她恢復了純粹女性的身份,男性心理特質被常規生活壓制,她不得不過一種別人認為是正常的、而對她本人來說卻是扭曲的生活,去笨拙地扮演一個純粹的女人。
這里嚴歌苓營造了一種社會悖論:常態社會不能認同的“異端”,在大眾規范相對極端的反常社會里,卻有存在空間。習俗對異類的歧視與壓制,使得不同于大眾的天然秉性沒有立足之地。社會對性別角色的常規期待,抹煞了男女兩性融合貫通的可能性。
二.她眼中的“他”:雙重性別特征的性感魅力
《白蛇》的女主人公孫麗坤文革前是著名的舞蹈家,文革中受“革命群眾”的沖擊,作為“反革命美女蛇”被關押審查。她是個用舞蹈去活著的女人,三年的關押使得她從形象上到精神上都“像口豬”[5]。然而她內心深處依然保留了對美的渴望,直到被清俊的“徐群山”點燃而墜入愛河。
孫麗坤愛慕的這個“徐群山”,在嚴歌苓精巧的敘事中隱現著雙重性別的魅力。孫麗坤眼中的“他”“有雙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澀在黑眼珠上,殘酷在白眼珠上”,“他”的“如此美發長在男人頭上是種奢侈”[6],“他”的“小巧纖細的男性的手”[7]。“他”還會“清雅地咳嗽”,把“那種本質中的羸弱和柔情遺露了一瞬”[8]。作者如此表述,固然是留下種種蛛絲馬跡為最后的真相做出鋪墊,同時也在展示著“徐群山”的雙性特征。不同于人們厭惡的“不男不女”氣質類型,在“徐群山”身上混雜的是男女兩性各自“美”的特點。
正是因為“徐群山”的兩性魅力,孫麗坤在心理上似乎從始至終沒有成為一名真正意義的同性戀者。即使她與恢復女性角色的徐群珊保持了一段親密的關系,她依然在“珊珊”身上尋覓著徐群山的影子,“她把她當徐群山那個虛幻來愛,她亦把她當珊珊這個實體來愛”[9]。她們有過肌膚之親,卻“從來就沒能擺脫一種輕微的惡心,即使在她們最親密的時候。”[10]孫麗坤一直愛的是“徐群山”,因為她“從沒見過比徐群山更男子氣的男子,她從未見過比他更溫婉的男子”[11],孫麗坤把這些特征感受為男性魅力,而這樣的性感中混雜了相當多的女性特征。因此,孫麗坤毋寧說傾倒于“徐群山”的男性氣質下,不如說是魅惑于徐群珊特有的雙性魅力下。也許正如李安所說,人人心中有座斷背山。每個人身上都蘊藏這男女兩性特征,也會愛慕兩性混合的氣質,這給“性感“一詞增加了更多的表現可能和闡釋空間。
三.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雙性特征的自我認同
在《白蛇》中,徐群珊的心理性別與社會性別出現了偏差。或者說,她沒有像普遍認可的那樣去恪守自己的社會性別特征,沒有完全按照女性性別進行性別表演。如果用酷兒理論來解釋,她的的社會性別是“表演性的、可變的、不連續的和過程性的,是由不斷的重復和不斷為它賦予新形式的行為建構而成的。”[12]
作者在文中以徐群珊十二歲和二十歲時的日記描寫了她對自己男性傾向的感知和感受。十二歲的她記下了自己對當時美艷驚人的舞蹈家孫麗坤的癡迷,她為自己對一個女子的魅力如此迷戀而害怕:“她的胸脯真美,像個受難的女英難,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對自己有這種想法很害怕。”[13],她也對自己的不同而害怕:“媽總說我不是個很正常的孩子。她說這話好像是夸獎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別人一樣,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14]十二歲的徐群珊對自己的男性化是惶惑的,社會常規給她的性別定位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同。而到了七年之后,在她在山西插隊之后又假冒參軍而回到北京,因為她身穿大哥給的一身將校呢軍裝而在火車上被人叫成“大兄弟”,她恍然了:
“……外皮兒是關鍵,瓤子不論。我十九歲,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原來有模棱兩可的性別。原來從小酷愛剪短發、酷愛哥哥們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數人看成不正常,起碼不尋常的。好極了。一個純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這聲‘大兄弟給我打開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門,那門通向無限的可能性……我是否能順著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沒有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的生命?在有著子宮和卵巢的身軀中,是不是別無選擇?
我輕蔑女孩子的膚淺。
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15]
在這里作者塑造出一個融合男女兩性特征的個例,并且帶著贊賞與同情加以描述,讓徐群珊以“徐群山”的身份騙過了旁觀者的眼睛,贏得了孫麗坤的感情。即使在識破了“徐群山”其實是徐群珊之后,孫麗坤經過情感的掙扎,依然接納了徐群珊的戀慕。雖然這其中不乏患難之中對愛——無論是什么類型的愛——的渴求,也是因為徐群珊身上男女兩性共存的特質,使得孫麗坤在情感上無法割舍。只有在孫麗坤平反之后回到正常生活,她們之間“不正堂”的關系才因現實的壓力而斷絕。而正是恢復正常生活后,兩人交往的斷裂,尤其是徐群珊回歸女性角色、結婚成家這樣貌似無疾而終的結局,使得這部小說具備了令人扼腕的悲劇效果。
早期女性主義者、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曾提出“雌雄同體觀”,并她“堅信男女兩性的融合和互補是最好的境界。”[16]她創作了傳記體小說《奧蘭多》(Orlando:A Biography,1928)[17],讓主人公體驗了男女兩種人生,目的是讓世人認識到男女存在的秉性差異,呼吁建立在這種差異上的社會平等。嚴歌苓塑造的是將兩種性征集于一身而超凡脫俗“徐群山”,在講述了一個傳奇故事的同時,更多地是從氣質魅力上表達了作者對在心理上“雌雄同體”的寬容與同情,從而創作了令人耐人尋味的文學形象,也為當今社會對中性氣質越來越多的關注提供了精彩的闡釋范例。
從社會學角度來解析雌雄同體的性別氣質,會牽涉到社會對非典型個體的包容程度。從嚴歌苓同情的筆調下,不禁讓人希望社會可以寬容這種雌雄同體的“他者”的存在,不要以單一的性別特征來衡量一個個體的正常與否。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說,倡導對“中性”特征的接收甚至鼓勵,使男女兩性在秉性上融合互補,不失為改善人類社會生存狀態的一種選擇。
參考文獻:
[1]嚴歌苓.《十年一覺美國夢》[J],上海文學,2005,(6).
[2][3][4][5][6][7][8][9][10][11][13][14][15]嚴歌苓.白蛇·嚴歌苓文集6[M],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
[12]李銀河.酷兒理論面面觀[J].國外社會科學,2002(2).
[16]袁素華.試論伍爾芙的雌雄同體觀[J].外國文學評論,2007(1).
[17]Virginia Woolf. Orlando [M]. Oversea Publishing House,1999.
朱紅梅,女,北京林業大學外語學院講師,北京語言大學比較文學所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英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