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化史上,蘇軾可說是一個詩、詞、文、書、畫皆獨步天下的文化巨匠。但他的一生,卻宦海沉浮,屢遭貶謫,憂患頻仍,坎坷多舛。他的人生態度,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烏臺詩案”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在此之前,蘇軾秉持的是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態度。不過之后哪怕一再貶謫,他還是尊主澤民,忘軀為之。而橫遭貶謫的蘇軾,能在人生逆旅、仕宦險境中,做到任天而動、隨緣自適、超然物外,又緣于他受到佛道思想的影響,汲取了其中的積極因素。正如劉大杰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中認為蘇軾復雜思想的構成因素,除了“儒家的底子”,還有“莊子的哲學,陶淵明的詩理,佛家的解脫”。[1]
一.尊主澤民,忘軀為之。
蘇軾出生于一個封建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年少時即以東漢的“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的范滂為榜樣激勵自己,“奮厲有當世志”(《東坡先生墓志銘》)。仁宗嘉祐二年,二十歲的蘇東坡和弟弟蘇轍雙雙高中進士。兄弟二人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經歷極大地激發了蘇軾的功業理想,他覺得“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赴密州馬上寄子由》),立志要做一個風節凜然、敢作敢為的儒者。后因反對王安石變法,他主動請求外任。在任職地方官期間,蘇軾確實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政績卓著。初任鳳翔簽判,他為舒民困,改革“衙前役”。任杭州通判,他訪問民間疾苦,了解運河堵塞的情況。任密州太守,他率領民眾,滅蝗減災。任徐州太守,筑堤抗洪,“公廬于城上,過家不入”(《宋史·蘇軾列傳》),最終取得抗洪的勝利。他還親身視察監獄,十分關心囚犯的健康。此時的蘇東坡,正實現著“達則兼濟天下”的宏愿。他的作品中也洋溢著對生命永恒價值的追求,體現了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弘道濟世的生命觀,如“著書多暇真良計,從宦無功謾去鄉”(《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富貴一朝名不朽”(《石鼓》),“功名意不已”(《韓子華石淙莊》)。
但是,有濟世之才、正直不阿的蘇軾卻卷入了政治斗爭的旋渦,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在“烏臺詩案”里蘇軾死里逃生,被貶黃州。身處逆境的東坡,仍以執著的信念高唱生命之歌。他在《與李公擇書》中吐露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雖懷坎懔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于造物?!痹谔K軾的政治信念和人生態度中,“尊主”與“澤民”是高度統一的?!熬訌R堂之高,則憂其君”,身為京官,忠言讜論,盡“尊主”之責。蘇軾在任職史館和元祐年間高太后攝政時任翰林學士知制誥期間,寫過許多激揚清議的政論文章和奏議表章,從中足見他忠君報國的赤膽忠心。“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任職州郡,關心民瘼,盡“澤民”之任。所以即使他被貶黃州,政治失意,幅巾芒履,躬耕東坡,生活困窘,但仍心系民瘼,關注民生。當時武昌一帶有溺死初生嬰兒的野蠻風俗,他非常痛心。一面上書太守,希望官方出面,禁止溺嬰惡俗。另一方面,又成立救兒會,動員富人捐錢,他自己雖窮困,卻每年自行捐出十緡錢。元祐四年蘇軾再度來杭任太守,正值“歲適大旱,饑疫并作”,他立即采取各種賑濟措施,拯救民難。最著名的是疏浚西湖,修復六井,將湖中淤泥堆成一條直線,這就是當今西湖的一大景觀——蘇堤。即使遠貶惠州,失去了權利地位,蘇軾還是憑借當時任提刑的程正輔的友情,對地方頗有建樹。如向當地政府建議依谷物市價向農民征稅,關心惠州城的諸種改善革新事宜,熱心衛生、飲水等公益事業。最后甚至貶謫到蠻荒之地、瘴疾之鄉的海南儋州,他仍然作詩道:“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謫居海南,作詩示子由》)
綜上可知,蘇軾無論窮達禍福,無論處境順逆,他始終是“尊主澤民”,一生積極有為。心存魏闕,心系民瘼,力行惠政,矢志為民。正如陸游評價蘇軾的一生:“公不以一生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放翁題跋·跋東坡帖》)蘇軾身上的那種匡時濟世的責任感、憂國憂民的情懷、民胞物與的精神,無不體現了儒家思想對蘇軾的影響。
二.隨緣自適,曠達超脫。
蘇軾一生經歷了三次重大的政治打擊,先貶黃州,再貶惠州,卒貶儋州。在不斷地遭貶被黜中,蘇軾沒有被悲傷和痛苦壓倒,而是及時調適心境,排解悲苦,以一種隨緣自適、曠達超脫的態度對待自身的處境,這與他在中晚年時他深受佛道思想的影響,汲取了佛道思想中的精神養料是分不開的。
蘇軾很早就受到了佛道思想的濡染。蘇軾母親程氏信奉佛教,父親蘇洵曾游嵩山、廬山諸寺與諸長老交往,蘇軾皆有耳聞。少年時的蘇軾就喜愛讀《莊子》,感嘆“今見是書,得無心矣”。所以在經歷了“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獄中遣子由》)的“烏臺詩案”后,罪貶黃州的蘇軾覺得自己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磨盤上的螻蟻,又如旋風中的羽毛。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精神上漸趨佛道思想。“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與章子厚書》)蘇軾開始精研佛學,遍交僧人道士。他摒棄了佛道的虛無、愚妄,吸取了道家的崇尚自然、安時處順的態度,佛家的超越塵世欲求、求得空明心境的精神,形成了隨緣自適、曠達超脫的人生態度,不為禍福得喪所牽絆,不為苦樂生死所煩擾,從容自若,圓融通達。
遭貶的蘇軾,善于在自然山水中尋求寄托,獲得超越。他善于用審美的眼光觀照自然,所以即使貶所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與章子厚書》),還是有“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的詩句;在惠州,也有“嶺南萬戶皆春色”(《十月二日初到惠州》)“羅浮山下四時春”(《食荔枝》)的佳句。他常常以與各色人等閑談為樂,以至于“雞犬識東坡”;他常常以“閑人”自居,說:“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臨皋閑題》),“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記承天寺夜游》),在山水的審美中,蘇軾獲得了超脫。“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據說蘇軾的政敵得知他過著如此安適的生活,很不舒服,就又把他貶至儋州。在“流離僵仆”的貶謫生涯中,“佛老思想成為他處逆為順、安以自適的一種精神武器”。[2]所以無論貶到何處,蘇軾都能安時處順,安土忘懷,求田問舍,把貶所當作親切溫暖的故鄉。“某謫居既久,安土忘懷,一如本是黃州人,元不出仕而已?!?《與趙晦之》)“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定風波》)“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古真吾鄉?!?《謫居海南,作詩示子由》)飽嘗人世苦難,終于在那垂暮之年從南方歸來,他卻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完全超脫了世俗的生死苦樂觀念,這顯然是受莊子的齊死生、齊得喪的相對主義人生哲學的影響。
最能體現蘇軾隨緣自適、曠達超脫的人生態度的作品當數《前赤壁賦》和《定風波》?!鞍嵘汈?羨長江之無窮”,蘇軾強烈地意識到了生命的短暫性。在他看來,生命既然像霜露一樣倏忽易逝,那我們又何必要受外在的羈絆拘蹇地過一生呢?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他認為擺脫物累,自由逍遙,曠達超然才是生命的本真。“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前赤壁賦》)蘇軾在與山水的共適中獲得了生命的自由本真狀態。在《定風波》中,蘇軾寫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詞人從容而行,瀟灑地對待人生中的風雨,何其曠達超脫。從《前赤壁賦》和《定風波》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佛禪思想對蘇軾的影響?!翱鸵嘀跛c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前赤壁賦》)在此,蘇軾以闡述“變”與“不變”的道理來協調自己的內心,這番話正是來自于萬物皆空、以心為本的禪宗思想與老莊哲學混合而成的人生觀?!白儭迸c“不變”只在于觀者的角度不同,一切都是心的幻象。這就使得蘇軾不再為人生的無常而煩惱,更無須羨慕長江的無窮無盡了。正是這種“精微玄妙而又殘酷的人生哲學—以自我精神解脫為核心的適意人生哲學”,[3]使蘇軾調節了不平衡的心理,從悲哀中解脫出來。再看《定風波》中所寫:“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詞人回頭一望,剛才下雨刮風的地方,云開霧散,沒有了陽光,也沒有了風雨,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蘇軾通過對人生風雨陰晴的否定,化解了曾有過的苦難,使心靈歸于寧靜和澄明,以達觀圓融的態度對待人生。對他來說,風雨不會讓他愁眉不展,陽光也不會讓他欣喜若狂。在這里,他的思想進人佛教的“無差別境界”。也就是說,只要自己對一切無欲無念,超然自得,那么世間的一切都是無差別的,就像無所謂風雨也無所謂晴天一樣。那么,人生道路上的憂患和喜悅、官場上的得意與失意又有何不同呢?“一切只不過是心的幻象,所以痛苦可以在內心中化解,歡樂也不必過于欣喜,世事滄桑不過是過眼煙云,求得本心寧靜便是紅塵的解脫,沉浸于無欲無念的狀態便是無上的幸福?!盵4]禪宗的一切本空的世界觀幫助蘇軾調節了不平衡的心理,從而宣泄了內心之苦,達到了隨緣自適、澄澈空明的境界。
三.對儒道佛的融通和超越。
宋朝是一個思想大開放的時代,也是中國古代文化的繁榮時期。儒道佛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到了北宋則呈現出“三教合流”的局面。生活在北宋的蘇軾學識淵博,思想通達,兼收并蓄。受三教合一的學術思想大勢的影響,蘇軾形成了他獨特的融通儒道佛的人生觀。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寫道:“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繼而讀《莊子》,喟然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庇纱丝芍K軾先是吸收了儒家的“治國平天下”思想,后又對道家思想感興趣,貶謫黃州后開始深受佛家思想影響,最后融通超越儒道佛,終于得以博辯無礙,浩然無涯。王國維也認為:“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5]總之,蘇軾汲取了儒道佛三家思想的精華,并加以融會貫通。他的一生,基本上是尊儒崇儒的,但又不為儒學所拘囿;他崇尚老莊思想,而不走向虛無和厭世;他喜歡研讀佛經,參禪悟道,但又不愿削發為僧。儒家思想使他達時積極有為,尊主澤民,匡時濟世,窮時也心系民瘼;道家思想使他處逆時能淡泊名利,安時處順,超然物外;佛家思想又使他隨緣自適,心境空明,圓融通達。所以蘇軾是以出世的態度去做入世的事業,“閱世走人間”與“觀身臥云嶺”兩個自我并行不悖。既積極進取又不迂執憤激,既曠達超脫又不消極厭世。
可以說,蘇軾是以儒家的生命價值觀作為個體追求的目標,以道家的自然生命觀作為調節心境的調節器,以佛禪的一切本空觀作為緩沖心理的減壓器,從而成就了一個完美而偉大的人生,真正體現了中國人最高的生存智慧和生命智慧。
參考文獻:
[1]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周先慎.論蘇軾的人格魅力[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3):95.
[3][4]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5]林語堂.蘇東坡傳[M].陜西: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潘美明,女,浙江臺州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高職語文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