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野草》中的生命意識虛無,一而再,再而三的細讀之后,筆者倒認為虛無中不無野草般的頑強。奇異詭譎的意象、力透紙背的語言淋漓盡致地展現的是作者復雜的內心體驗和對人生的哲學沉思,是作者關于“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腐朽。”(《題辭》①)野草在生存與死亡、希望與絕望的間隙掙扎,掙扎于虛無中,正是作者生命狀態及其生命情緒的極致展現: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魯迅曾說,《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譯本序)②慘淡的生命置于極度強勢的黑暗中,無邊無際,生存的可能性極度萎縮,直接被質疑的是現實生命意識中的個體生存的價值和生命趨向。作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曾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③“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題辭》)這里所謂“偏激”筆者認為是作者的謙虛,實則為鏗鏘更能解釋《野草》中透出的生命激情。“憎惡”更能凸顯魯迅對抗黑暗現實的生命情感背后的頑強的生命力量。個體生命的特殊體驗使得《野草》的生命意象具有了獨特性,雖掙扎于虛無,但著實鏗鏘有力,雖充滿無限矛盾,但擲地有聲。生存與死亡、掙扎與抗戰、希望與絕望、虛無與黑暗這些生命個體的獨特生命體驗的極度擴張在《野草》中像決堤的河水一樣蔓延開來,像一把把心靈之錘直擊每個讀者的靈魂深處。
一
生存,是生命個體首要的生命體驗。魯迅用自己的極具獨特個性的情感凸現了那個特殊時代的個體獨特的生命價值。生命無法預知歸于何處,舍棄平淡人生,付出血的代價,執著地尋求人生之路,生命的力量彰顯無遺。約三四十歲,黑須,亂發,赤足著破鞋,枝著等身的竹杖的《過客》,去路雖迷茫不甚明確但仍執著于前行。
翁——對了。那么,我可以問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但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里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
客——你可知道前面是個什么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墳?
……
客——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
翁——走過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
翁——你總不愿意休息嗎?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你就休息一會兒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么?
客——是的。還是走好。
過客就這樣狀態困頓倔強著,視誘惑如草芥,擲磨難于無形,待死亡以無畏,即刻昂了頭,奮然向前走去。在無法選擇的生命狀態中,生存雖困惑,但過客于充滿磨難的殘酷的現實中有著永不放棄的執著的生命力量,我們從中可以領略到魯迅的力量,雖找不到最終的歸宿,但愿用盡全身心的力量去反抗令人壓抑的黑暗和撲面而來的深深的絕望,于絕望中吶喊,于虛無中抗爭。生命個體——人的映射:影子亦義無反顧的沉默于黑暗中而不愿在明暗之中彷徨,無畏地沉沒于黑暗中,(《影的告別》),錚錚鐵骨般堅定的力量瞬間擊中心中那塊圣潔的領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
……
我愿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黑暗可以無情地沉沒影子,但生命的力量不可滅,生存的希望襲擊絕望的皮囊,頑強抗爭著、挺立著,給予絕望于虛妄。
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的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的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壓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睒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
然而月亮也暗暗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睒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從《秋夜》的這些剛勁的文字中我們不難讀出在四面黑暗的令人壓抑的現實中蒼翠精致的英雄們的斗爭。“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放下希望的盾也要“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希望》)生生不息,抗爭不止,生命于被蹂躪被踐踏被摧殘中頑強而執著著,看似幼小脆弱的生命在籠罩蒼穹的黑暗中彰顯著無比強大的力量,于是生存的事實本身已經成為生存的價值,而生命的鏗鏘之力也凸現在這生存的事實及生存的價值之中,生命的希望于黑暗中隱隱閃爍。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希望》)一個偉大的靈魂呼喊著,沖破無邊的黑暗。
二
死亡,作為生存的必然趨勢,生命的終極形態,是每一個生命個體無法回避的生命體驗。《野草》中的死亡敘述是魯迅對于生命個體生存關懷的衍生,“當我沉默的時候, 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題辭》)于詭異奇絕中不無生命之力的體現,死亡并不可怕,反而可以從各式的死亡中挖掘出仇敵的殘忍和無意義,并給予其藐視與不屑,這些“可悲憫的,可詛咒”(《復仇(其二)》)的敵意。透過死亡,魯迅直抵生命靈魂深處,賦予生命以豐富的人性內涵,尋找與現實黑暗相抗衡的生命激情。
《雪》中一個簡單的意象:雪,如粉,如沙,孤獨。是死掉的雨化作的精魂,“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保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如此輕巧的生命意象卻不無強大的力量包含其中,死后化作精魂繼續彰顯生命的不屈,在如此廣袤的天地間孤獨著,仍冒著被火的溫熱消化的危險旋轉升騰。
被人遺棄在冰谷中的《死火》,“有炎炎的形,但豪不動搖,全體冰結。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這是個體生命與現實環境的對照,體現出魯迅深深的絕望,然而絕望并不是魯迅全部的生命情感,“‘那我就不如燒完!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這是魯迅反抗絕望的人生態度,雖然“我終于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我得意地笑著”。
虛無但并不悲觀,承受痛苦但并不消極。擁有“反獄絕叫的力量”(《失掉的好地獄》),就像“野薊經受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一覺》),堅信“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于是“天地在猛士的眼中變色。”(《淡淡的血痕中》)
用死亡反觀生存,在死亡的幻滅中,體驗著生存的苦難,在死亡與生存的糾結中不斷地盤問“虛無”,在虛無中幻化出生命的韌性和激情,“死尸已在墳中坐起”說出“‘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墓碣文》)《死后》的“我”“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閃,于是坐了起來。”魯迅用詭譎的死亡描寫來反抗心中對現實的幻滅,化生命個體的死亡為有形的生命張力,使對抗現實黑暗的生命活力成為無限及至永恒。
每一次閱讀《野草》,都像經受心靈的洗禮,生命的激情被點燃,感動在不經意間流出。《野草》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一樣,盛開著倔強美麗的小花,滋養著漫漫歷史中的如饑似渴的生命,洗滌著一個個成長中的靈魂,而在這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我們隱約可看見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身影,一個具有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和勇銳的抗爭精神的不朽的靈魂,說著:“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注釋:
①魯迅:《野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12月第一版。本文所引用的《野草》原文均出自該書。
②魯迅:《二心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5月第一版。
③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侯慧慶,遵義師范學院初等教育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