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粟
魯迅的小說和雜文側重于思考外部世界,而《野草》則是魯迅自己孤獨、痛苦、絕望而抗爭的靈魂的體驗和升華,完全是魯迅的“心靈史”。《野草》的每篇作品都不同程度地交織著作者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矛盾情緒:一方面頑強堅決、渴望戰斗;一方面又彷徨苦悶、憂傷寂寞。這是作者主觀上要前進,而客觀上又無路可走的內心矛盾的反映。作者即使處于極端矛盾和痛苦之中,仍以反抗、戰斗為己任。這種矛盾情緒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探索追求,而又尚未找到光明和真理的革命知識分子共同心理的反映,因此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絕望的抗戰”是統領《野草》諸篇的綱領性精神命題。
一.苦悶的“絕望”
《野草》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詩,都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低潮期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京城。從1924年起,革命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革命中心逐漸移到南方,北京的文化界更顯出寂寞荒涼的景象。作者在首篇《題辭》中的首句即直抒胸臆地表達自己對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的焦慮和苦悶——“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是一種悲憤到極點而“無話可說”的心情。
社會的打擊或可預料,生活的重創卻猝不及防。魯迅與周作人突然而至的失和,使苦心經營的大家族一夕之間土崩瓦解,魯迅基本上是被無情地逐出家門。《頹敗線的顫動》即是由于周作人夫婦對魯迅的背叛而引起的感觸,表現犧牲者被受惠者所嫌棄的悲哀和由此而產生的憤懣情緒。這是魯迅不可對人言的心靈隱痛和遺憾終生的精神創傷。
因此,《野草》是時代苦悶與人生苦悶這兩重苦悶的結晶,但它們都具有超越時代和個人生活范圍的普遍意義。
二.“絕望”中的“抗戰”
魯迅雖然體驗到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并沒有陷入徹底的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也沒有導向純粹的對生命和存在的非理性思考。即使是置身“無路可走”境遇的《野草》當中,魯迅仍然把“絕望的抗戰”作為無可逃脫的歷史責任,把義無返顧地執著于現實斗爭作為人的生存的內在需要,從而使人通過反抗而體驗并賦予人生與世界以創造性的意義。
魯迅渴望著“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他就是用這些文字作為地火,在燒毀自己內心的孤寂痛苦,燒毀人世的朽腐。魯迅在《題辭》中強烈詛咒黑暗社會的滅亡,熱情謳歌革命的“地火”。他堅信這強大的革命力量必將以火山爆發之勢,摧枯拉朽之力,徹底埋葬這可憎惡的黑暗社會。這里充滿了“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的那種與舊制度同歸于盡視死如歸的氣概。
《死火》在“凍滅”與“燒完”之間,選擇了“那我就不如燒完!”。看不到“燒完”的意義,卻表現了一種倔強的抗爭精神。“凍滅”可以長存,“燒完”卻只有瞬間的溫熱。“死火”作為魯迅性格的外化,正如《秋夜》中的棗樹:“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棗樹的身影是孤單的,但它有著頑強的韌性戰斗精神。其精神內涵都導向了“絕望的抗戰”。
由此可見,魯迅思想苦悶的社會意義在于他并沒有因被希望與絕望的苦苦糾纏而迷失方向,而是在希望與絕望的煎熬和痛苦中,升華出新的觀念,磨練出新的人格精神。正因為這樣,魯迅的思想比同時代的人更為清醒,當歷史發生逆轉時,他沒有落荒、退隱,而是在孤獨彷徨中堅持前進。他將“無路可走”的境遇中的“絕望的抗戰”作為自己無可逃脫的歷史責任,激勵自己成為“真的猛士”,在黑暗孤獨中“奮然前行”。從《吶喊》、《彷徨》再到《野草》,魯迅不斷躑躅于希望與失望之間乃至處于心理的絕境,卻沒有被個體的孤獨寂寞和生命存在的虛無所挫敗——“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這也正是魯迅的偉大之處。
《野草》正是這樣一曲孤獨絕望然而充滿抗爭精神的心靈浩歌!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
[2]許壽裳:《魯迅的精神》,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3]孫玉石:《〈野草〉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
李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傳播學2006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