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舟 趙明珠
前195年,漢高祖劉邦擊敗最后一個對手淮南王黥布后路經故鄉作《大風歌》。雖然劉邦一生僅作一詩,但《大風歌》因精當短小且以其時流行楚歌體演唱而韻味悠長,同時因富含勝利歡欣、居安思危神韻,兼有故土情結和氣吞山河的英雄主義氣勢而具千古魅力,所以成為后世霸業有成者及帝王回鄉詩作爭相效仿之風格而為“大風體”。
作為新中國開國領袖,毛澤東既有雄視古今、縱橫寰球的偉人氣魄,還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詩人情懷,其一生創作的近90首各類詩詞皆雄渾豪放、剛柔相濟,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魅力風格獨具。僅其中之《七律·到韶山》便以前所未有的英雄主義氣概和美學高度而居《大風歌》其上,開創了中國“回鄉詩”的新紀元。
《大風歌》始見于《史記·高祖本紀》,內容僅三句:“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其創作背景很簡單:“十二年十月,高祖破布軍于會否。布走,令別將追之。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但細加分析可知,有資格為“大風體”者條件極苛刻:功成名就之基業開創者,征戰或巡視途中躊躇滿志路經故鄉。劉邦因有創立西漢王朝的非凡功績,所以非《大風歌》不足以抒發開國帝王的雄才大略及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
《七律·到韶山》1963年12月最早發表于人民文學出版社《毛澤東詩詞》,正式發表前內部交流稿名“無題(歸故里)”;1964年1月4日《紅旗》雜志轉載時標題為“七律·到韶山”并有寫作時間“一九五九年六月”;毛澤東本人手書稿題為“詩一首”及小序“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到韶山。離別這個地方已有三十二周年了”,公木先生考證確切寫作時間應為1959年6月25日,作者回到韶山的當夜。
自1927年1月毛澤東考察湖南農民運動回到韶山,再次回鄉已是新中國建國后的第十年。期間作者歷經十年土地革命戰爭、八年抗日戰爭及三年解放戰爭,所以回鄉時自然少不了文人慣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之感喟。同時,作為卓越的政治家、思想家,《到韶山》的感情必須傾向于作者一貫的政治立場,因此非常有別于《大風歌》之衣錦還鄉,故《到韶山》抒發作者個人悲歡離合的同時包容了時代風雨、燃燒著階級希望而為革命詩篇,所以洋溢其中的英雄主義氣概既上承《大風歌》又非其僅抒發一己浮沉所能企及。此外,長期革命斗爭的嚴峻考驗和豐功偉績也使得作者完全符合“大風體”的創作條件。
作為長期汲取中國古典文藝精華并集其大成者,對于文化遺產,只要有借鑒價值和進步意義,都為毛澤東所欣賞、學習并推崇。如他在1956年8月24日《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中所說,“藝術的民族保守性比較強一些,甚至可以保持幾千年”。以他對《史記》、《漢書》及“兩漢”文學的深厚造詣,劉邦自然為其重點關注的歷史人物之一,所以他在《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就曾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自我警示。因此,自藝術手法角度考察,《七律·到韶山》對《大風歌》多以繼承為前提加以發揚。
首聯“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可對應“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作者以“別夢依稀”寄托深厚桑梓之情,既有久別重逢感慨又喚起曾經的斗爭記憶。同時,一個“咒”字表達了強烈情感,反映作者對所處時代的態度、對苦難制造者的仇恨、對故鄉人民的熱愛。作為人民領袖,英明的毛澤東以無劉邦般張揚和自以為是先聲奪人地超越了“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句僅僅對個人文治武功的宣揚。
頜聯“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可對應于“大風起兮云飛揚”,概述當年殘酷嚴峻的斗爭形勢。應該是英雄所見略同,在此主席以相似于劉邦的思維慣勢回顧了“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灑向人間都是怨”的崢嶸歲月。“紅旗卷起農奴戟”洋溢著革命者的自豪和喜悅,“黑手高懸霸主鞭”則飽含憤怒和蔑視,也有對革命低潮的刻骨銘心。根據相關資料所引作者1959年9月13日致胡喬木的信可知,“霸主”指蔣介石,所以本聯還重申了作者很早就提出的“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革命主張。后句雖然為劉邦借著酒意的起興抒情,但本意如唐人李善所認為的“風起云飛,以喻群雄競逐,而天下亂也”,也包含了漢高祖對秦末群雄紛起、爭奪天下慘烈狀況的深刻記憶。
頸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和尾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合起來可對應于“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且為作品最波瀾壯闊之筆。
劉邦作《大風歌》時雖已橫掃六合、一統天下,但面臨年事已高、太子幼弱及外患匈奴犯邊、內憂諸侯亂國的嚴峻現實,所以《漢書》說其歌舞時“慷慨傷懷,泣數行下”。同樣,毛澤東作品雖然充滿樂觀、豪情但從來不少憂患意識,縱覽其不同時期的作品,憂患與樂觀意識始終如影相隨。尤其創作《到韶山》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正風云變幻,急需中流砥柱式的抗爭英雄,因此頸聯兩句蘊涵了作者及其戰友的斗爭經歷和不怕犧牲精神,并隱現當年項羽“彼可取而代之也”之萬丈豪情,透露著劉邦當年“大丈夫當如此也”之自信。
“為有犧牲多壯志”同時還深層表達了作者對殘酷的革命斗爭中失去親人和戰友的痛苦記憶。僅他一家就犧牲了六位親人:分別是前妻楊開慧、大弟毛澤民、小弟毛澤覃、小妹毛澤建、長子毛岸英、侄兒毛楚雄,真可謂革命家庭、一門忠烈;“敢教日月換新天”則彰顯了共產黨人渴望勝利、追求光明的無畏精神,因此終于消滅了敵人、打敗了侵略。
毛澤東很早投身革命,少年時就志存高遠、胸懷大志。據其本人回憶,他在家從小就以“叛逆”性貫穿于學習、生活各個方面①,如反抗私塾先生的嚴厲管教、反抗父親的家長制權威及至后來的反帝反封建、反蘇反美,毛澤東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斗的一生,該性格在出身平民的劉邦身上也有體現。如《高祖本紀》載:“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
尾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既呼應首聯又回應了《大風歌》的憂患。作者以重逢之故鄉的太平繁榮象征了新生的人民共和國無可比擬的優越性及活力,在此毛澤東比只想著“安得猛士”的劉邦高明得多、偉大得多也目光前瞻得多。雖然新中國立國僅十年,但農業五谷豐登、人民安居樂業,劉邦所擔憂的“守四方”之艱難于中國共產黨人而言早已成竹在胸;無論是創業還是守成,于毛澤東而言,都是穩操勝券。
特定環境和經歷鑄就了毛澤東豪邁的詩人氣質和浪漫情懷,革命英雄主義、樂觀主義精神同時自然地融入其詩詞作品。作為革命導師,他從來不畏強敵、始終視斗爭為人生最大幸福,因此作品既代表著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還體現了獨特情懷和偉大人格。所以,《七律·到韶山》以對《大風歌》一脈相承的繼承和超越永遠激起無數后人心靈深處最強烈的共鳴。
楊青舟,男,遼寧石油化工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東北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從事公文寫作及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趙明珠,女,遼寧石油化工大學工程碩士,多年從事行政管理及經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