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嶸
2008年,中國的群體性事件頻發、規模不斷擴大,社會危害日益嚴重,引起了全社會的高度關注,其中以云南孟連林權維權事件、貴州甕安的社會泄憤事件和湖南吉首因經濟糾紛引發的騷亂事件,以及各地發生的出租車的罷運事件具有標志性意義。
四特征:社會不公引發不滿
其一,絕大多數群體性事件是因維權引起的。云南孟連事件是一起因農民維權而演變成警民沖突的暴力事件。7月19日云南省普洱市孟連縣500多名膠農手持長刀、鐵棍,鋤頭等工具與警察發生沖突,41名警察被打傷,9輛警車被砸壞,民警使用防暴槍致多名膠民受傷,其中2人因搶救無效死亡。這起事件的起因是由于膠農認為其土地權益受到了侵害,在要求政府和侵權公司處置未果的情況下,膠農奮起維權,地方政府則動用警力鎮壓。
事實上,近年來這類維權事件有所增加,約占目前全國群體性事件的80%以上,其中又可以具體分為農民的“以法維權”、工人的“以理維權”和市民的“理性維權”。這些維權事件表明的是社會群體的利益沖突,大都是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工人、農民或市民的合法利益受損而引發的,是一種反應性的抗爭行動。而且,維權者一般都會以現行的法律和法規作為其行為框架和底線,企求政府公平公正調處,行為相對克制。但是,當土地等問題成為焦點問題后,由于爭議的經濟利益巨大,侵權方不僅不會輕易讓步,反而常常動用黑惡勢力對付維權者;而地方政府和官員則往往站在強勢的侵權者一方,以“經濟發展”和“維護社會秩序”為由,動用警力對維權者進行打擊而引發惡性暴力事件,導致十分惡劣的社會后果。
其二,社會泄憤事件有所增加,并產生了非常大的社會影響。貴州甕安事件是一起典型的社會泄憤事件。6月28日-29日,甕安縣部分群眾因對一名女學生死因鑒定結果不滿,引發了大規模人群聚集圍堵政府部門和少數人打砸搶燒事件。
這種由民事糾紛引發的社會治安案件有十分明顯的特征。它因偶然事件引起,一般都沒有個人上訪,行政訴訟等過程,突發性極強,沒有明確的組織者,找不到磋商對象,絕大多數參與者與最初引發的事件并沒有直接利益關系,主要是路見不平或借題發揮,發泄對社會不公的不滿:在事件發生和發展過程中,傳播媒介有新特點,通過手機短信、網絡傳播信息動員民眾,利用民眾盲目從眾的群體心理散布謠言:有對政府機關和其他設施進行打、砸、搶、燒等違法犯罪行為。近幾年發生的重慶萬州事件、安徽池州事件、浙江瑞安事件、四川大竹事件都屬于這類事件。所表明的是國家在管理社會秩序方面的有效性存在問題與危機,而造成這種管治困境主要有兩大直接因素:一是社會不滿群體的存在,二是政府管治能力的低下。
其三,與經濟形勢相關的各類糾紛引起的騷亂事件值得特別關注。發生在9月底的湖南湘西吉首事件,是因非法集資引起的社會騷亂事件。這類事件的起因一般是經濟糾紛,利益受損一方因不滿政府的不作為或亂作為而要求政府承擔相應的責任,最終演變為對政府機關、無關商店和無關民用設施進行打、砸、搶、燒的騷亂行為。這類事件在目前經濟增長減緩的背景下正以多種形式暴發,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維權事件與社會泄憤事件的雙重特征。
導致這類由經濟糾紛向官民沖突及社會騷亂事件轉變的直接原因是制度性的,與各級政府長期充當全能主義政府的角色及缺乏法治精神有關。在法治國家,法律和規則是明確和可預期的,政府充當裁判者的角色,發生經濟糾紛的利益雙方只能通過司法途經解決。在中國這樣的威權體制國家里,民眾相信領導人而不相信司法,所以一出問題就去找政府,希望政府介入具體的經濟活動。一旦政府不能滿足他們的利益要求,就會以各種方式制造事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深諳“小鬧小解決,大鬧大解決,不鬧不解決”
的管治邏輯,知道執政者希望社會穩定。然而,雖然地方官員害怕上級政府在眾多的“一票否決”下責任追究,但解決這類問題的能力卻十分有限。這就使得這類經濟糾紛向官民沖突轉變,并經常會向社會騷亂方向發展。
其四,事件中官民沖突十分突出,但并沒有明確的政治訴求。應該說,無論是因利益;中突引發的維權事件,還是因民間糾紛引發的社會泄憤事件,或者是經濟糾紛引發的社會騷亂,都不具有明確的政治訴求。民眾抗議政府腐敗、不作為、亂作為等,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具體利益問題,目的不是推翻政府并取而代之,盡管有某些參與者想通過政治化的手段來解決他們的具體問題,但并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也沒有組織化的政治力量在其中運作。例如在貴州甕安事件中,雖然民眾把縣委和縣政府以及縣公安局燒了,但只是為了發泄不滿情緒,并不是想獲取和分享政府的政治權力。也就是說,在目前中國威權體制具有相對的結構穩定性的前提下,群體性事件只是一種表達民眾利益訴求或情緒的方式,不是針對政權的政治性活動。雖然會對社會治理結構帶來一定的影響,但不會帶來政治結構的重大變化,也不會從根本上影響政府統治的完整性和有效性。認識到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這是這些事件與2008年3月發生在西藏地區的騷亂事件和9月發生在新疆的恐怖襲擊的根本性的區別。
群體性事件多發年
從以上幾個角度來分析和預測中國的群體性事件,可以說,2009年將是群體性事件的多發之年。首先,因各類維權引發的群體性事件有增加趨勢。在農村要防范因土地、林地和環境等問題產生的糾紛,注意涉及到土地所有權之爭的征地沖突和涉及到土地承包經營權問題的占地沖突;還要注意一些企業因金融危機而采取降薪措施來維持企業生產引發的新的勞資糾紛,尤其是農民工的工資和勞動保障問題,行業性的群體如出租車司機,教師的正當權利問題也會突出。其次,與經濟形勢密切相關的社會泄憤事件和社會騷亂事件更應引起注意。特別是受目前經濟衰退的影響社會底層群體實際生活水平下降,有些基本的生活也難以保障,社會不滿心理會更為嚴重如果不能正確引導,對各類偶發事件不能科學處置,就有可能發生較大規模的社會泄憤事件。
需要指出的,同前些年發生的群體性事件一樣,2009年將發生的群體性事件仍然會以有限范圍的孤立事件而存在,很難形成一個統一的、能影響全局的社會運動。這主要是由于,雖然占當前群體性事件絕大多數的維權事件在訴求上具有正當性,但每一起事件都有具體明確的起因和利益,這就決定了這些事件并沒有共同的行為方面的聯系。而且,在當前中國也缺乏一種把這些具體事件統一組織起來的意識形態。也就是說,因為當前的中國社會是一個利益高度分化的多元社會,每一起事件遇到的問題各不相同,很難產生使當前糾紛式的社會沖突向運動式的社會;中突轉化的話語體系。雖然因社會不滿或憤怒引發的社會泄憤事件,可能在行動中產生某些共同的社會話題,并可以把無直接利益者卷入社會事件之中,但由于國家強制力量的存在,這類事件不可能維持很長時間而最終形成一場社會運動。
民主法制:維護社會穩定之策
群體性事件涉及十分復雜的利益關系和社會心理原因,在目前的政治經濟形勢下很難有效防范,但并不是說無所作為,只要執政者重視和處理方法得當,還是可以把各類事件控制在有限的范圍之內,減少對社會發展的不良影響。
第一,確保民眾的合法權益,通過建立真正的公平、公正的社會分配體制,讓社會各階層真正共享經濟發展的成果。這是維持社會和諧的基礎性工作。針對目前突出的問題如農村的土地和林權糾紛,某些集資案件等情況,有關法律應在保護權利人的合法權益的基礎上,以實事求是的態度明確加入“情勢變更”原則,使之能夠應對某些歷史遺留問題,特別是要充分重視對待農民工,下崗職工,失地農民、出租車司機、教師等群體的利益,從制度上確保他們的基本權益。
第二,依法處理群體性事件。《中華人民共和國突發事件應對法》施行一年多了,但是不少地方政府仍然不能很好地運用這一法律武器。特別是處理一些普遍性的社會群體利益時,不能堅持依法處理,沒有樹立法律的權威。比如,最近發生的出租車司機罷運事件,某些地方政府的去政治化的做法雖然值得肯定,但還是靠領導人的表態來滿足罷運司機的部分訴求,而不是按照信息公開的原則公開相關的重要信息,采用公眾參與的價格聽證,依靠司法解決相關爭論這樣的法治原則未解決問題。由此產生的一個不良后果是,進一步確認了“鬧決論”。正因為如此,其他地方的出租車行業加以仿效也是難免的。
第三,建立科學的司法制衡制度,樹立法制的權威,真正做到依法治國。這是解決中國政府管治困境對策的重點。在現代社會,解決經濟利益糾紛的最佳途徑是法律。根據目前中國的司法狀況和意識形態的制約,可以建立縣域司法制衡,讓縣級司法體系脫離縣黨政的控制,建立司法獨立。也就是說,讓縣法院和檢察院的人、物、事脫離縣政權的控制,在人事、財政、業務三方面直接對中央政府負責,而不是對縣黨政領導負責。
第四,改進管治技術,提高管治水平,加強國家管治能力。要建立全面而有效的社會政治狀況信息收集網絡和科學評價體系,通過建立各種參數的分析模型,向決策者及社會公眾發布真實科學的社會政冶穩定的評價指數。還要加強對現代危機的管理體系,建立特別事件處理制度,要求各級政府制定行之有效的關于社會泄憤事件的應急計劃,并將如何處理社會泄憤事件納入到領導干部及公務員的教育之中。為了防止政府濫用警力,應追究濫用警力者的行政責任甚至刑事責任。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政治制度必須改革,用制度樹立和保障正確的執政觀念。改革政治制度,不是要改朝換代,不是要照搬西方,而是要真正落實我國公民依照憲法和現行法律應該享有的公民權利。公民應該能夠切切實實地民主選舉自己的人民代表,切切實實地用選票督促他們的人民代表為他們的利益說話,站在他們的立場上監督一府兩院的工作。讓民眾能夠充分有效地在體制內維護他們的合法權益,是國家長期穩定發展的最可靠的政治保障。這就要求執政者,在高度重視和積極應對各種群體性事件的同時,要有充分的政治自信,防范一些地方政府和官員以“維穩”為名,甚至以影響政府執政合法性為幌子,形成官官相護的利益共同體,甚至脅迫上級為其胡作非為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