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麗水連環巨額

鄧飛

2009年1月13日，浙江省備受關注的“小姑娘”杜益敏集資詐騙案終審宣判。浙江省高院對杜益敏集資詐騙上訴案作出二審宣判，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杜益敏被判處死刑。

綽號“小姑娘”的杜益敏在2003年至2006年6月間，以虛假投資項目需要大量資金，月息1.8%至10%的高額利息為誘餌，采取用后筆集資款支付前筆集資款本息的手段，先后向麗水市社會公眾非法集資共計人民幣7..09億余元，案發后，尚有上億元資金未能追回。

2008年3月21日，麗水市中院作出一審判決，以集資詐騙罪判處被告人杜益敏死刑。杜益敏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

與周邊其他經濟發達的城市不同，麗水一直是浙江一這個中國最富裕的省所環抱著的最貧困的城市人均收入在全省排名倒數第二。

民營經濟強烈的發展需求和大陸一直以來的金融政策導向，使得民間借貸活躍，民間資本和地下融資已經成為包括浙江民企在內的大陸民營企業融資的主要方式。身居其中的麗水，雖然由于落后缺乏合適的投資渠道，但參加集資，也已經是最好的投資手段。

但無序的地下融資活動很快便顯現出巨大的風險性，一系列集資詐騙案件在麗水集中發生。而就在杜益敏集資詐騙案一審宣判之后，另一起由麗水市兩名領導司機主導的集資詐騙案件一一單旭波、呂偉強集資詐騙案又曝出官員和權力在非法集資中的身影。

2009年1月8日，這一案件在麗水開庭審理。但或許正因為這些身影的存在，這一集資詐騙案的偵辦審理，似乎自開始就與杜益敏案有所不同。

“每一次集資都是官員從中謀取暴利，但幾乎沒有誰承擔責任，這就是麗水集資詐騙屢禁不絕的根源。”麗水市政府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稱，浙江如果不對麗水下猛藥，不肅清官場積弊，就解決不了集資詐騙之禍。

以官員的名義借款

朱文連無法忘記呂偉強的樣子——2008年4月20日，就在麗水市公安局蓮都分局對呂偉強非法集資案立案偵查前4天，呂偉強呆站在浙江省麗水市附近一個縣城的汽車站門口。與朱文連一起的單旭波沖上前去，給了呂偉強一個耳光，大喊著“你把我害慘了你叫我對老朱如何交代啊？”

呂偉強抬起頭，又低下去，沉默。朱文連感到一種絕望，這個蓬頭垢面的胖子拿走了他3000萬元人民幣，看上去是還不起了。

單旭波接了一個電話，捂著嘴走開了。朱對呂說：“你拿了這些錢到底做什么去了，也要讓我死一個明白吧？”呂還是不說話。朱不甘心，繼續說道：“你安心去自首吧，不會判死刑的，我會去看你。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我會照顧他。”令朱意想不到的是，呂仰起臉，發出嘎嘎的笑聲眼淚卻流了下來。“是他們控制我，不讓我投案，我還是進去好”

“他們到底是誰？”呂沉默良久，隨后告訴了朱兩個秘密。從此，浙江麗水商人朱文連不得安寧。

單旭波是麗水市工商聯的一名司機，和麗水富商朱文連相識多年。2007年12月15日，單以企業注冊驗資為由，向朱文連借了500萬元。

2008年1月初，單旭波再次找到朱文連，稱之前的借款其實是為陳偉達、林斌、李鋒、吳益由和呂偉強等人在紹興柯橋的投資項目資金周轉所用，單旭波說他還需借款1000萬元，約定兩個月后歸還。

朱文連知道呂偉強的身份一一麗水市政協主席施基誠的司機，一直被麗水坊間稱為“能人”，以人脈廣泛和講義氣出名。而呂偉強背后的幾個“搭檔”更是了得一一陳偉達當時是麗水公安局常務副局長，林斌是市委書記的秘書兼市委辦公室副主任，李鋒是麗水市國土局副局長，吳益由是麗水市司法局常務副局長……

在麗水，官員和商人聯手做生意毫不稀奇。但朱還是擔心單旭波撒謊，“既然是領導要借款，就要陳偉達他們出張借條”。

2008年1月11日，單拿來一張署名“陳偉達”的借條但借條是打給單旭波的。單解釋說，陳是領導，不便直接給朱出具借條，經由他給朱寫借條比較好。朱見到借條，想到能為領導雪中送炭，以后辦事必然方便，也就在單提供的個人賬戶里匯入1000萬元。

2008年2月21日，單再次找到朱，說官員們的項目還缺一些資金。這次，單打開手機，出示了林斌的個人賬號。朱暗自歡喜，“市委書記秘書都找我幫忙了”，3月21日前，他又陸續調集1500萬元交給單。

雙方原本約定：2008年3月底，該3000萬元全部歸還。

但直到2008年3月底，錢仍不見蹤影。這時社會上已經開始風傳呂偉強出事了。朱開始不斷催促“單旭波那時一點都沒及時還款的意思，我怎么能不著急？”

單反復解釋說，領導們還在籌集資金，不要怕，他們還得起。最后，單不得已才告訴朱一個真相一一絕大部分錢都給了呂偉強。朱感覺不安，要求單帶著去找一次呂，看看呂到底是一個什么情況。但單旭波解釋說，呂偉強正在籌錢，很忙，沒空見面。

最終，在單的安排下，呂偉強答應與朱文連在鄰縣一個汽車站門口見面。

朱文連說這是一次彌足珍貴的見面——呂偉強告訴了他兩個秘密，第一個是，單所說的那些項目都是假的。2004年以來，呂偉強在澳門賭博慘敗，陸續輸掉2000多萬元，不得不在麗水集資，而這些年來為這些集資支付利息6000多萬元，炒股炒基金虧掉1000多萬元，“虧了大家9000多萬元，你們就是殺了我，我也還不了”。

呂偉強告訴朱文連的第二個秘密是，他這些年一共向這些官員支付了6000多萬元的利息，其中向陳偉達支付1280多萬元，向林斌支付1000多萬元。而為了籌錢支付這些利息，他不得不像個木偶人一樣，任由官員們擺布——官員們在外面打著他的名義四處借款，而這些借款～到他的賬號馬上就被要求轉走，“一刻也不得停留”。

籌資脫殼

2008年4月24日，呂偉強向麗水市蓮都區公安分局投案自首。兩天后蓮都警方抓捕單旭波。

警方的起訴意見書顯示，2004年以來，呂多次前往澳門賭博。為籌集賭博資金，呂虛構工程投標、銀行還貸、與他人合伙做外貿生意等用途，以高額回報為誘餌，從27戶個人和單位集資累計為2.6億多元。

呂一直用后來的集資去歸還到期的集資本金和利息，維系局面。而單旭波正是多次陪同呂偉強前往澳門賭博的人。

警方稱，單旭波愿意陪同呂賭博，是因為單可以從澳門“洗碼人”處借款供呂賭博，轉而從“洗碼人”那里收取一定的好處費。

截至2007年底，呂在澳門賭場前后就輸掉1500多萬元。而集資還款期限到了，呂偉強只得不斷抬高月息從1.8%至10%，拆東墻補西墻。

單旭波在這時又成為幫助呂籌集資金的角色一一他以較低的利息籌集資金轉借給呂，獲取利息差。單旭波編造呂偉強和其他官員合作項目，需要資金短暫周轉的謊言從33個人手里獲取了6280萬元資金。

2007年底，“能人”呂偉強可能變成“毒藥”的端倪被一些有豐富集資經驗的人窺察。當時就有人向呂偉強要求退錢，但總是要等數日才能拿到還款。再過后呂便聲稱自己已無資金，“如果你去拉錢進來，我才有錢還給你”這些發現呂偉強有問題的集資戶轉而積極游說其他人把錢投給呂，“是人，都想著把自己的錢先解套”：

據一位知情人透露，麗水一些曾借錢給呂偉強的官員深為驚恐，他們之前因為呂的下屬身份而放心投入大筆資金一一麗水市水利局局長出資85萬元，而麗水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陳偉達則被稱是呂的最大集資戶之一。為了保證自己的借款和利息安全，多名官員開始出手幫助呂偉強籌資。

陳偉達先是給麗水金豐房地產公司一位楊姓老總打電話，要楊借給呂200萬元2007年12月，陳偉達打電話給麗水地產界龍頭企業——浙江金龍房地產投資集團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王岳成要王借錢給呂偉強，但遭到王的拒絕，此后麗水市國土局副局長李鋒再次打電話給王要王借錢給呂，王仍然沒有應允。接著，麗水市司法局副局長吳益由撥打了王的電話，繼續要王借錢給呂。

王擔心這筆錢有去無回，但又礙于多位領導情面，遂要求借款須有第三方提供擔保最后果然有一個羽絨廠為呂提供了擔保2007年12月26日，王不得已將600萬元匯到呂偉強的賬戶中。

4個月后，呂偉強投案自首。王岳成對此一度非常憤怒，聲稱要上告中紀委，2008年12月21日，王對記者稱，媒體對該事件的報道可能會傷害他和他的公司，如要采訪他，須事先得到當地宣傳部門的批準。

吳益由后來對媒體解釋說，是呂偉強找到他，說造廠房要還貸請他幫忙找人借點錢周轉，10天就歸還。“就給王岳成打了電話，王岳成就借給了呂偉強600萬元，不料呂偉強至今沒有歸還。”

吳益由堅稱，他不清楚呂偉強在外非法集資的事，他只是認識呂和王，所以在中間幫個忙，沒有任何利益。

但一切看起來還是像經過了精心的策劃。相關文件顯示：在呂偉強自首前的最后數周內，還有10多人、數千萬元資金被套。就在呂偉強自首前一周，還有顏某的200萬元被單旭波騙去。

蓮都警方在控制呂的賬戶后，對呂的資金流向進行了梳理，但一直沒有公開該筆資金的流向，也不肯就呂的說法作出回應。但負責處理呂、單集資案件的蓮都區公安分局經偵大隊大隊長葉偉春稱，單從朱文連等人手里共獲取資金6280萬元，將其中4645萬元轉借給呂偉強，而這一筆錢主要都被呂用于支付麗水大小官員的利息。

葉說，雖然呂偉強詐騙了資金給官員們支付利息，但官員們并不知這是詐騙所得，所以官員們得到呂的利息就是“善意取得”，不在追繳范圍內。

迷局

朱文連很關心自己3000萬元的著落，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迷局里——本該“共同詐騙”的兩個人被分開審理。

呂偉強被警方提交檢察院審查起訴，涉嫌罪名是集資詐騙。警方起訴意見書認為，呂集資總額為2.6億多元，至今未能償還1.2億多元。但最終檢察院起訴書顯示：呂涉嫌集資詐騙金額為3985萬元。

一名熟悉此案的律師認為，有關方面將兩案分開處理，客觀上切斷了呂偉強和單旭波間的資金聯系，一些人從中攫取巨額利息的情況由此被掩蓋了口麗水市檢察系統曾一度有意將兩案合并審理，將單旭波的案子也提到麗水市中院審理。但最終卻收回了原先的決定。

朱文連認為，如果呂、單兩案并案審理，相互對質中，兩人也許就會將這些錢款的最終去向交代清楚。但現在，掌握官員集資最核心情況的單旭波，被指定至麗水市蓮都區法院審理。2008年8月8日，麗水市蓮都區公安分局出具《起訴意見書》，稱單旭波對朱文連等人變相吸收存款6280萬元，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知情人透露說，單被認定集資詐騙的金額很小，極有可能被法院忽略不計。按照大陸法律規定，這就意味著單的最終刑期將在佃年以下。

“雖然集資詐騙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都表現為非法集資的行為，但兩者的刑期不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最高刑期是10年，集資詐騙罪最高可處死刑。”一位司法界人士分析稱。

蓮都警方根據單自己的說法提交報告稱，單尚有4023萬元的財產——有一個叫鄒鵬的企業主欠他1520萬元，他還有價值2000萬元的房產和轎車。

但單旭波似乎實際上并無這些財產。鄒鵬稱，單被抓之前，單曾找到他，請求幫助出具一張假欠條，說日后用來應付麗水公安偵查，“有人出主意就要這個東西”。

單的其他財產也被發現是一個泡沫。單在杭州、麗水等地有多處房子但這些房子都是向銀行按揭貸款的，首付都只是30%，只能按照單購房實付的金額計算房產價值。單有兩臺轎車，也是按揭付款。

當地司法人士稱，如果這些財產存在，就可以幫助單旭波來減輕責任。只要證明單旭波具備一定經濟能力，且有意償還他的集資債務，那單就可以成功實現從涉嫌集資詐騙向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轉移。

麗水市蓮都區燈塔村黨總支書記張文成集資案被認為是集資者效仿的先例。張曾以投資開發水電站、八股房地產為名集資3.35億余元，大部分用于澳門賭博。

張文成原本涉嫌四宗罪：賭博、集資詐騙、非法挪用公款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麗水相關的司法人員清晰地記得此案。“四罪并罰，當時大家都認為是死刑。”

但很快，這個案子被移交到麗水市檢察院，市檢察院讓轉交到蓮都區法院辦理。“在區法院審理就意味著最終刑期一定在10年以下，明擺著是保張文成。”相關司法人員回憶說。

2007年6月，張最終卻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判有期徒刑9年。“當時張文成聽到判決就哈哈大笑起來。”當地一名參加過庭審的檢察官稱，張文成的審判開了一個最壞的先例，成了今后麗水集資亂源。

張文成的集資犯罪成本之低令麗水民眾嘩然，一直被坊間指是集資背后官員操縱司法的結果，“只要扯上官員，集資3個多億才判9年。你說大家誰不有樣學樣？”

而在杜益敏案中，當杜被抓獲時，身上只有300元現金。她被稱為麗水一些官員的移動提款機。在她一審判決后，她的代理律師呂思源呼吁社會要注意她背后的保護傘，“因為沒有這些人的參與，杜益敏也玩不了那么大”。

受騙者的怒火

“如果不是呂偉強告訴我那些事情，我想我會認了。”朱文連說。

單、呂二人在投案前，在官員們幫助下還能成功席卷6000多萬元，被麗水集資行業視為“經典一戰”廣為流傳，而王岳成、朱文連等受騙者則成為被取笑的對象。到案發時，呂還有5375萬元借款，扣除之前支付的利息，還造成他人實際經濟損失4023萬元。

朱文連開始舉報麗水一些官員是他們為了獲取巨額利息，不惜親自出馬來逼迫當地企業家出借巨款給單、呂二人。

2008年6月19日，麗水市紀委對陳偉達、林斌、李豐和吳益由4名官員展開調查。麗水市紀委隨后在一家大陸媒體查詢此事時表示，4名官員的調查已經完畢，紀委常委已通過了對4人的處理意見。之后，林斌不再擔任市委書記的秘書。陳偉達則被免去市公安局副書記、副局長職務，調任他職。

在2009年1月8日的法庭上，呂偉強承認以現金的方式給吳益由，陳偉達等領導部分利息。此外，呂偉強曾對朱文連稱支付林斌1000多萬元利息，但最后被起訴書認定為400多萬元。

2008年，朱文連帶著他的家人和僅存的財產定居杭州。他天天堅持去冬泳，他的盤算是鍛煉好身體，準備和那些集資者背后的官員打一場持久戰。

如果浙江不能解決問題，他打算在自己的汽車上刷一個“冤”字，然后進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