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靈芝
[摘要]:詩詞是訴諸感性的,詩人常常借助多種表現手法來傳達情感,通過藝術的感染力量和美感作用來影響讀者。詩人表達的情感是精妙深微含蓄蘊藉的,不是對生活做機械的模仿,而是對生活本來的形式加以改變來反應生活的本質,正因如此,詩詞中時常會出現似乎無理悖謬的描寫。
[關鍵詞]:詩詞 情感 悖謬現象
詩詞是訴諸感性的,詩人常常借助多種表現手法來傳達情感,通過藝術的感染力量和美感作用來影響讀者。詩人表達的情感是精妙深微含蓄蘊藉的,不是對生活作機械的模仿,而是對生活本來的形式加以改變來反應生活的本質,正因如此,詩詞中時常會出現似乎無理悖謬的描寫。
“無理”是從人之常情和事物的常理來說,它好像是違反常情和悖于常理的;可是經過一番認真思考,深入體味此情、此境、此人的內心世界,設身處地地為他(她)想一想,就會覺得雖“無理”卻有情,而且,比按照生活的常情和事物的常理直觀地描述出來,反而更深刻地表現了人的各種復雜感情以及因這種逆常悖理而帶來的鑒賞者所意想不到的詩美、詩味。正所謂于無理處見精妙!下面我們就來欣賞幾個這樣的范例。
敦煌曲子詞中有一首《菩薩蠻》,詞云:“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詞中疊用六種自然界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作為盟誓,表達海枯石爛永不變心的真摯愛情。從自然事物的常理上看,它是荒謬的,但從人的意識活動上看卻是符合心理特征的自由聯想。因為社會倫理道德束縛了青年男女之間的自由純真的愛情的表達;人們對愛戀的渴求,在環境的壓抑下卻愈加強烈,心中的情感一旦傾吐就如同熔巖奔涌。讀者從作品中感受到的是詩人所抒寫的激蕩在心靈中的強烈情感,卻不會去指責詩人在作品中瞎編亂造那些違背客觀事理的事情。以“無理”、“不通”的描寫來凸現和渲染人物心靈深處強烈而復雜的感情活動,于事理虛假,于情感真切。這樣描寫不但沒有妨礙詩意的表達,反而在詩境上曲折而更深一層。
又如,張先的《一叢花令》:“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這首詞寫獨居閨中女子的相思寂寞情懷。自從心上人離去之后,每日只能登高望遠,傷心愁苦。“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化用李賀《南園》詩中“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不用媒”之句,寫少婦忽然無端對自然界的桃花和杏花羨慕起來,羨慕它們在晚春快要消逝之時還知道把自己嫁給東風,有所歸宿,自己卻自愧不如,只能在形影相吊中消盡青春。其實,桃花和杏花只是在季節的晚風中飄落,而思婦懷著深深的怨恨,說“桃杏猶解”,言外之意是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東風”的時機,以致無所歸宿。詞句正是通過這種于理不通,與常情相悖的寫法,委婉而深致地寫出了思婦的獨居之寂寞,怨愁之深沉,以及對自己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的憂傷相思之苦痛。賀鑄《踏莎行》與此詞有異曲同工之妙,“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花脫盡芳心苦。返照迎潮,行云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紅色的蓮花能“嫁春風”么?自然不能。其“紅花脫盡芳心苦”能歸咎于秋風么?自然也不能。然而,這“無理”之語卻是詞人人格與際遇的寫照。不“嫁”春風,不與群芳為伍,正彰顯其品性高潔;孤芳自賞,不隨其流揚其波,終于落得“被秋風誤”的悲劇性結局。此句正道出眾多懷才不遇的封建士子的無限感慨。
由此看來,詩可以容納聯想、奇想、幻想、癡想,詩人可以自由地飛翔他的想象之翼,卻在感情的表達上有可以引起讀者共感之處。也就是說,詩的語言突破常理,但又可以為讀者所理解,看似反常離道卻又充滿奇趣。這樣的悖謬巧用在表情達意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奇妙效果。此外,在寫景狀物上,有時看似“無理”的詩句也常常能曲盡其妙,淋漓盡致地刻畫出景物的特征。在特定情境下,景物有時會給人帶來一種異于常理的錯覺,這是景物的特殊性所在。抓住這些細節刻畫渲染,所寫詩句乍一看似乎荒謬,但細細品味,正表現出了景物的神韻,體現了詩人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令人不得不嘆服!
如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覺聞繁露墜”寫半夜詩人輾轉反側,夜不成寐,百無聊賴中,連露水滴落的細微聲音也聽到了,露水墜地的聲音是覺察不到的,詩人卻用這違背情理的寫法寫出了環境的寂靜!“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寫一輪寒月從東嶺升起,清涼月色,照射疏竹,仿佛聽到一泓流水穿過竹根,發出泠泠的聲響。“泠泠”兩字用得極妙,月光照射本無聲響,詩人賦予其“泠泠”聲,點染出一種幽清的意境,令人有夜涼如水之感!“石泉遠逾響”,看來難以理解,似乎這泉聲愈遠而愈響,然而,這個“逾”字卻更能顯出四野的空曠和寂靜。詩人所處環境的空曠寂寞和謫居中郁悒的情懷就這樣表現了出來。這首詩,構思新巧,通篇有“無理”之言,細細品來,卻無不精妙,令人拍案叫絕!
又如,曾公亮的《宿甘露僧舍》“枕中云氣千峰近,床底松聲萬壑哀。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打開窗戶,大江就能奔涌而入嗎?看似荒謬不經。但是,開窗北望,目光掠過林莽千峰,壯闊的長江卷起拍天之浪,恍如向窗奔騰而來。這幅眩目驚心的畫面又似乎如在眼前,非如此不足以生動表現長江的恢宏氣勢。其筆觸之恣肆,造語之神奇,正可謂“信手拈來世已驚,三江滾滾筆頭傾”(蘇東坡)。不惟如此,它還表現了這位以年老自請罷相,力薦王安石的賢相廣闊的胸襟、非凡的氣度。賈島的《題李凝幽居》頸聯“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移石如何會動云根呢?原來詩人是說李凝的“幽居”在很高的山上,云霧繚繞,那云好像是從石上生出來的,搬動石頭豈不是動搖了云的根了嗎?所以這里如果以習以為常的生活邏輯去理解,那就是“無理”的。而在這別開生面的想象中無理之趣味與美麗也就生發出來了。
在古典詩詞中,與上述“無理而妙”的例子類似的還有很多。應該說,“無理而妙”是一種相反相成的藝術辯證法在詩歌手法上的具體表現,它表面說出來的是“反話”、“錯話”,實際表達的卻是深層意義的“正話”、“對話”,從而在說的方式與說的意義兩者之間構成了讓讀者回味不盡的奧妙。語言上無理,藝術上精妙,這樣描寫不但沒有妨礙詩意的表達,反而在詩境上曲折而更深一層;這就是“無理而妙”的藝術手法使作品具有的自然天成的美感特征所產生的審美效應。用脂硯齋評點《石頭記》的批語來說,這種作品是“至情至理之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