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萌 王小丁
上個世紀初期,中國農村社會已是民生凋敝、滿目瘡痍,此時涌現出了一批憂國憂民、具有強烈民族復興使命感的教育家,如陶行知、晏陽初、梁漱溟、黃炎培等,他們幾乎同時將平民教育實驗運動從大城市轉向中國廣闊的農村,至30年代,形成了聲勢浩大的鄉村建設實驗運動。其中,晏陽初和梁漱溟在這場運動中猶如兩面旗幟,引領著廣大知識分子將先進的思想和方法帶入落后的農村,為當時的鄉村建設運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的鄉村教育思想至今仍放光芒。
一、生平簡介
晏陽初(1890-1990),原名興復,又名遇春,字陽初。出生于四川省巴中縣的一個世代書香門第之家。1903年,年僅13歲的晏陽初離家赴基督教內地會創立的西學堂學習新學,在姚牧師的言傳身教下,接受基督教義并接受洗禮。1907年進入華美高等中學讀書,并認識了傳教士史梯瓦特,在其幫助下于1913年晏陽初考入香港大學深造。在香港大學深造的過程中,他深刻地體會到國勢衰微的悲哀,這些民族意識更加深了他對國家的責任感。1918年晏陽初于耶魯畢業后,在法國布朗的華工營從事為中國勞工服務工作時教授華工們識字寫信念報,發現了那些苦力們隱而未發的力量,從而體會到中國平民因文化水平有限而地位低下的事實,感覺自己有責任為改變中國社會現狀而貢獻力量,于是于1920年毅然回國。回國后,晏陽初發現國內問題更甚,“中國是空掛著民主的‘民國招牌,實際上依然是軍閥、政客當道,國家屢受列強欺凌,百姓苦難有增無減。國民中百分之八十是文盲,偌大的中國,簡直弄成有‘民國而無‘國民了”[1]。對此,晏陽初提出“所謂根本的解決法,在將欲從各種問題的事上去求的時節,先從發生問題的‘人上去求”,[2]也就是在國內展開以“除文盲、做新民”為主旨的平民教育運動,以開發平民的“腦礦”。基于對中國農民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認識,又將工作重心從長沙、煙臺等城市移到了鄉村。1929年他來到了河北定縣,經過在定縣的調查研究,他與平教會認識到中國農村存在“愚”“窮”“弱”“私”四個基本問題,“非同時謀整個的建設不可”[3]。于是又將平民教育與鄉村改造相結合起來,進行四大教育、四大建設的鄉村系統改造。1922年他發起全國的識字運動,號召“除文盲、做新民”。1940年,晏陽初在四川成立中國鄉村建設學院。1943年,哥白尼誕辰400周年之際,晏陽初被美國百余所大學和科研機構的代表評選為“現代世界最具革命性貢獻的十大偉人”之一。
梁漱溟(1893-1988),原名煥鼎,字壽銘,又字漱冥。1898年正式開蒙讀書,1906年進入順天中學堂。梁漱溟敏而好學,對西洋哲學、印度宗教和中國傳統文化頗有研究,1911年畢業后任《民國報》外勤記者,1913年歸心佛法,閉門研讀佛經。1917年出世后被蔡元培聘為北大哲學系講師,1924年辭去北大教職,赴山東主持曹州中學高中部工作。1928年梁漱溟出任廣州政治會建設委員會主席,于此開始籌辦鄉治講習所,仿照“呂氏鄉約”,從鄉治入手,改造舊中國。但在廣州的一年多時間中,梁漱溟意識到試辦鄉治的時機并未成熟,于是在此后的一段時間,對各地的鄉村建設運動進行了考察。通過參觀考察,梁漱溟堅信鄉村改革是解決中國社會問題唯一可行的途徑,同時也認識到中國問題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各個方面,單從某一方面入手解決不了問題,因此要從整體入手。于是在1929年秋,梁漱溟赴河南輝縣創辦了河南村治學院,希望在此實施自己對鄉治的設想。由于政局變化,1931年與同仁轉赴山東鄒平從事鄉村建設實驗和理論研究,指導鄒平、菏澤、濟寧等地的實驗,探索民族自救和農村復興之路。1936年實驗區范圍擴大到27個縣,山東的鄉村建設成為當時全國規模最大的實驗基地,梁漱溟也由此成為上世紀30年代最具影響力的鄉村建設理論家。
晏陽初和梁漱溟兩人的鄉村建設實驗雖然未能改變中國農村面貌,但他們的愛國主義精神、對教育事業的獻身精神仍舊激勵著當今的教育家們,而且他們的鄉村教育思想對當今的鄉村教育改革亦富有啟發意義。
二、思想背景比較
晏陽初是個教育救國論者,他的鄉村教育理論的形成是受到了儒家文化和基督教的影響。首先,晏陽初認為:“現在國家所以弄到如此地步,主要的原因就是‘忘本,整個的國家,人口有四萬萬之眾,可是一點力量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侵入中國如入無人之境,妥協屈服,不知伊于胡底。我們要救亡圖存,必須認清癥結所在,‘民為邦本,而這雖是一句老生常談,可是我們不能因時間的變遷而抹殺其含有的真理。過去的政治經濟文化之所以落后,就是因為設施沒有著眼于民眾;民眾偉大的力量,非但從來沒有運用過,而且根本沒有發現過。現在我們就要抓著這偉大的潛勢力,教育他們,訓練他們,組織他們,發揮其應有的力量。”[4]“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源自《尚書·五子之歌》,是中國古代儒家傳統的政治哲學思想,晏陽初將其繼承并賦予了時代意義,從而成為他從事平民教育的根本信條。其次,基督教的博愛精神也深深地影響了晏陽初的一生。“我心中的大事業,是體現儒家的仁和基督的愛”,“基督說:愛你的敵人。我沒有敵人。若說是真有敵人的話,那是無知無識所造成的貧苦和歧見。我愿以仁化敵為友,以愛化苦為樂。孔子、基督、姚牧師、文軒兄、塔夫特教授所揭示的要理,對我而言只是一個,那就是:愛人、愛民、愛貧苦大眾”。[5]就是在儒家民本思想以及基督教博愛精神的熏陶下,晏陽初產生了從教育入手拯救國家之危亡的思想。
晏陽初認為:“欲從根本上拯救和建設中國,只有從民本上求一個解決方法。”他認為中國所有的問題是“人的改造”,“中國大部分的文盲不是在都市而是在農村,中國是以農立國,中國的大多數人民是農民,農村是85%以上人民的著落地,要想普及中國的平民教育,應當到農村里去”。[6]經過調查之后,晏陽初提出了中國農村問題基本可用“愚”“窮”“弱”“私”四個字來概括。晏陽初認為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依靠教育,“中國不必亡,亡不亡全在教育界。教育界可以支配中國,支配前途,改造社會。”[7]他認為平民教育運動是救國救民的唯一方法,平民教育運動的目的就是改造民族,挽救我們岌岌可危的國家!
而梁漱溟是文化救國論者,他的鄉村建設以及鄉村教育的思想,是基于他對中西文化的認識以及對中國傳統社會的分析從而建立起來的。首先,梁漱溟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提出了“三大文化路向”的觀點,認為三種文化無所謂好壞,只是路向不同,繼西方文化興盛之后,世界文化的發展趨向必定是中國文化經過現代改造以后的復興。其次,梁漱溟提出“中國社會的特殊論”,認為中國傳統社會構造很特殊,較一般社會具有倫理本位、職業分立的兩個顯著特點。正是由于這種特殊性,中國文化在與西方文化碰撞與交融過程中,因自身缺陷被沖擊的近于崩潰,“老文化破壞殆盡,而新文化未能建立,在此青黃不接前后無歸的過渡時期,遂陷入混亂狀態”[8]。梁漱溟遂提出“中國的問題,并不是什么旁的問題,就是文化失調——極嚴重的文化失調!”[9]而拯救中國的辦法就要從文化入手,而中國社會是鄉村社會,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在農村,為此,梁漱溟致力于鄉村教育,“從創造新文化上來救活舊農村”。[10]梁漱溟把中國文化比喻為一棵大樹,把鄉村視為中國文化有形的根,而把中國人講的真有道理的老道理,看成是中國文化無形的根。因此,最要緊的便是以鄉村為根,以老道理為根,開創出一個新文化來,從而開出新道路,救活老民族。這便是鄉村建設,亦即鄉村教育。他說:中國“現在已破壞到體無完膚、不堪收拾,非從頭建設不可!這一點從頭建設的工作,全是教育工作。我們一點一滴的教育,就是一點一滴的建設;一點一滴的建設,無非是一點一滴的教育。只有從一點一滴的教育著手,才可以一點一滴的建設。”[11]“中國之政治問題、經濟問題,天然的不能外于其固有文化所演成之社會事實、所陶養之民族精神而得解決。”[12]完成社會改造的工程即教育,充分反映了先進知識分子對中國問題的深切思考。
三、教育觀點比較
由于教育思想形成背景以及各自的鄉村教育切入點不盡相同,晏、梁二人所提出的教育目的、教育內容以及教育實施形式也各有千秋。教育目的方面,晏陽初吸收并改造了梁啟超的“新民”這一概念,提出了“除文盲、做新民”的教育目的,他認為“有知識力、有生產力、有健康力、有團結力,綜合四力兼備的才是新民。所以,我們在中國的口號是一方面除文盲,一方面做新民。”[13]梁漱溟的鄉村教育目的是“以教育完成社會改造”,[14]也就是通過鄉村教育以改造鄉村,進而改造整個中國社會。在梁漱溟看來,中國文化已經嚴重失調,因此需要借助教育重新整理和建設中國的固有文化,而且教育是較之暴力革命更為有效的社會改造手段,所以鄉村建設“不能不歸于教育一途”。[15]從民族再造到改造社會,從農民、從鄉村到全社會,他們最終的歸宿是相同的:教育是培養人、改造社會的最有效途徑。
教育對象方面,晏、梁兩人都主要針對成人進行教育,晏陽初明確指出:“我們要抓住的,不是老頭子,也不是兒童,而是青年”,“這班人才是救國的生力軍。建國工作要靠兒童,救國工作要靠青年”。[16]但同時他們也兼顧了婦女、兒童等弱勢群體的教育。晏陽初也十分重視女子教育,認為“沒有一個富強國家的婦女是不受教育的”。[17]1928年起,平教會就組織婦女教育研究委員會,開始了鄉村婦女教育研究,先后開辦婦女平民學校,婦女育才學校、青年初習學校,為婦女和女童接受教育創造機會。由于在鄉村女教師很少,晏陽初提出“特別著重培養她們從事初級平校的教學和管理工作”,[18]而梁漱溟也在鄉農學校中設立有兒童部、婦女部,使農村的婦女兒童也能接受到教育。晏、梁兩人的女子教育理論和實踐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喚醒了中國廣大女子平等、民主意識,對爭取女子教育權、普及女子教育方面都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教育內容方面,晏陽初認為中國農村問題可以用“愚”“窮”“弱”“私”四個字來代表,所謂“愚”,是指“中國最大多數的人民,不但缺乏智識,簡直他們目不識丁,所謂中國人民有80%是文盲”。所謂“窮”,是指“中國最大多數人民的生活,簡直是在生與死的夾縫里掙扎著,并談不到什么叫生活程度、生活水平線”。所謂“弱”,是指“中國最大多數人民是毋庸諱辯的病夫”。所謂“私”,是指“中國最大多數人民是不能團結、不能合作、缺乏道德陶冶以及公民的訓練”。晏陽初提出了與此相對的四大類教育:“文藝教育”,以培養智識力;“生計教育”,以增進生產力;“公民教育”,以訓練團結力;“衛生教育”,以發育強健力。[19]晏陽初認定這是“救國救民的唯一方法,并非一切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貼藥膏式方法可比。因為在全國人民沒有知識力、生產力、強健力和團結力以前,隨你用什么方法來號召,都是不成的。所以只有平教才是根本,其余都是枝節”。[20]而梁漱溟的鄉村教育內容強調服務于鄉村建設,與農村生產、生活緊密聯系起來。課程設置分為兩類,一類是各校共有的課程,包括識字、唱歌等以及普通課程和精神講話;另一類是各個學校根據各自的生活環境需要而設置的課程,如產棉區進行植棉技術培訓等。晏陽初和梁漱溟在鄉村教育內容方面都緊密結合農村生產和生活的需要,針對性強,扎根本土,聯系農民的具體生活,課程體系的建構適應當時的農村經濟發展。
鄉村教育的實施形式方面,晏陽初提出了在農村推行“三大方式”:一是學校式教育,是以青少年為主要教育對象,包括初級平民學校、高級平民學校、生計巡回學校,其傳授的內容為四大教育。二是社會式教育,通過成立讀書會、演說比賽會、演新劇、合作社、農業展覽會等方式,向一般的群眾及有組織的農民團體開展教育。三是家庭教育,是對各家庭中不同地位的成員用橫向聯系的方法組織起來,進行公民道德訓練、家庭預算、婦女保健等方面教育的方式。而梁漱溟在實驗區設立了鄉農學校,由學長、學董、教員、學眾組成。鄉農學校分為村學和鄉學兩個級別,文盲半文盲入村學,識字的成年農民入鄉學。其組織原則一是“政教養衛合一”,“以教統政”,二是學校式教育與社會式教育“融合歸一”,在鄉農學校設立兒童部、成人部、婦女部以及高級部,以成人的社會教育為主。晏陽初和梁漱溟在鄉村教育實施形式方面都強調科學簡單化,把教育內容以簡單、經濟、實用的原則進行傳授,在當時師資缺乏的情況下,以經濟、迅速、有計劃、有組織的方式普及大眾教育,形式靈活,將鄉村教育的課堂一直延伸到社會,理論與實踐緊密地結合起來,使科學知識成為農民也能夠掌握的有力工具。
四、不足與啟示
晏陽初的民本思想將中國傳統思想與西方民主思想進行融合,并進行改造升華,形成他獨特的鄉村教育理論,頗具啟發性與合理性。但他在分析中國社會問題時,并沒有深究造成中國人民“愚、窮、弱、私”的深層原因,因此最終未揭示出近代中國落后根源是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雙重壓迫,而是過分依賴教育,認為教育可以改造社會以至拯救中國。梁漱溟的鄉村教育思想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他認為中國問題根本不是對誰革命,而是改造文化,民族自救。這就使他領導的鄉村建設運動成為了謀求和平改良的途徑。他們都認為中國問題的實質并非政治、經濟問題,而是文化教育問題,因而鄉村教育運動最終的結果和他們最初期望之間產生了巨大的反差。梁漱溟在晚年對其鄉村建設運動進行反省時說:“我那種主觀主義要聯合不要斗爭的聯合政權本出于空想,今天自然落空。事實既經證明,歷史作出結論,三十年自以為革命的我,臨到未來還只承認是改良。”“經過反省,我認識到:無疑地吃虧在我不懂矛盾論。”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提出的鄉村教育思想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顯得略加不妥,但這些瑕疵無法遮擋他們的思想以及實踐所放射出的燦爛光芒。
晏陽初和梁漱溟立足于當時的中國社會,著眼于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的教育問題,提出了優先發展農村教育以拯救農村的遠見卓識,對今天深化農村教育改革、促進農村教育發展有著深刻的現實意義。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農村的改革對中國整個改革開放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時至今日,加快發展農村公共事業,促進農村社會全面進步,依然是我國建設的重中之重。十七屆三中全會中提到要“大力辦好農村教育事業,發展農村教育,促進教育公平,提高農民科學文化素質,培育有文化、懂技術、會經營的新型農民。”晏陽初和梁漱溟都強調鄉村教育內容要服務于鄉村建設,緊密結合農村的生產、生活需要,這對當前的農村教育課程設置有一定的指導意義,由此可知,當今編排農村課程內容時,一定要從農村實際需要出發,以培養“有文化、懂技術、會經營的新型農民”。
晏、梁兩人身懷對祖國的熱愛以及對廣大農民群眾悲慘生活狀況的悲憫之心,身體力行地從城市來到農村進行鄉村建設實驗,晏陽初提倡知識分子“與村民一起勞動和生活”,如要“給鄉下佬辦教育,我們須先從鄉下佬學”。這對如今的鄉村建設者們也是一種鼓舞,應學習前輩們的奉獻精神,欲“化農民”先“農民化”,與廣大農民打成一片,只有這樣才能深切的了解農民,懂得他們的需要,將“農民科學化,科學簡單化”,實實在在地為了建設新型鄉村而努力。
綜上所述,認真學習晏陽初和梁漱溟的鄉村教育思想,將其進行比較研究,借鑒其中的合理因素,對推進我們當前的深化農村教育改革,促進農村教育的和諧發展具有啟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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