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中
60年前,父親在縣城的學堂念高中,他是一心要考大學的。但是,家鄉的一場大水,淹沒了鄉下祖父的田產也淹沒了父親的大學夢。父親凄凄惶惶地離開了城里的課堂,當了一名鄉村教師,在江漢平原一間用土坯壘成的教室里開始了他長達半個世紀的職業生涯。
60年后,女兒在大洋彼岸一個叫“伊薩卡”的小鎮念金融工程的研究生,她是一心想賺大錢的。雖說突如其來的金融風暴讓我和我太太都為她的“錢”(前)途捏一把汗,但她自己似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她這個項目,最后半年是到華爾街實習。女兒興高采烈地離開康奈爾大學的課堂,走進華爾街的證券交易所。此時此刻,她的職業生涯其實已經開始。
60年間,我這個鄉村教師的兒子兼華爾街準交易員的父親,在中國的課堂上度過近半個世紀的人生:從念小學到念博士,花去近20年;從教小學到教博士,花去近30年。前20年,我曾經是我父親的學生(父親是我的小學數學老師);后30年,我曾經是我女兒的老師(女兒念大二時選修了我主講的《中國文化概論》)。
60年,三代人的課堂。
一
父親雖然是數學老師,但他有很好的古代文化和文學的功底。記得我上大一的那年,回家過春節,創作了一幅春聯貼在家里的門框上,自我欣賞,自我陶醉。父親看過,說是音律不協,平仄也不對。他們那一代人,無論是讀私塾還是進學堂,也無論是習文史還是學理工,都受過很好的傳統文化和古典文學的教育。我記得父親不光是《四書》背得熟,《詩經》和《楚辭》也是張口就來的,不像我們這一代人,記《老三篇》勝過記《唐詩三百首》;也不像我女兒那一代人,雖然對世界名著與世界名模有相同的興趣,但不太可能會對清代詩文與清代旗袍有相似的熱情。
更為重要的是,父親這一代人,對課堂(學校教育)有著宗教般的信任和熱情。父親這一生,最熱衷的事,就是盡力幫助自己和別人的孩子念書,念中學,念大學,念碩士,念博士。父親在“念書”這件事上的熱情與執著,可謂幾十年如一日,屢經挫折而不衰。
我上小學五年級那年,“文革”爆發,全國停課鬧革命。父親是我們學校的校長,也是這所小學唯一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簡稱“走資派”),先是被揪斗,后是被打倒,最后被攆進牛棚。在全家人與牛共舞的日子,在全中國大學停辦、中學停課的年代,父親居然很嚴肅地對我說:考中學乃至考大學的時代還是會到來的,你現在就要作準備。父親說這話的時間是1966年。12年后(1978年),當我把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父親時,父親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激動,因為這個結果是在他預料之中的,他早在12年前就預料到了。與其說父親是天才的預言家,不如說他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信徒。什么“道”?夫子之道,杏壇之道。
在父親被關進牛棚的時候,父親早年的一個學生,調到湖區當區長,他設法將父親借調到湖區,為湖區籌辦一個初中班。那年月,造反有理,讀書無用,誰還愿意讀書?父親挨家挨戶地去動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從牛背上、從秧田中、從農家的灶臺旁,把學生“勸請”到學校。幾經周折,父親終于辦起了一個有21名學生的初中班,使湖區人解放后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中學。
可是,造反派并不放過父親,三天兩頭地將他揪到縣城去批斗。每次“參加”完批斗會,不管天有多晚,父親總是要步行80多里地,趕回湖區,第二天照常給初中班上課。兩年后,來了一場“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父親又一次被從課堂上“清理”出來,他歷經艱辛辦起來的初中班也隨之夭折。多少年后,父親談起此事,仍神色黯然。
“文革”雖成為歷史,但“讀書無用”的幽靈仍在游蕩。父親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用心念書的學生和不支持孩子念書的家長。父親的一個遠房侄子,對自己孩子的學習漠不關心,致使孩子的成績每況愈下。父親先是把不稱職的家長訓斥一頓,然后安排時間為孩子補課。每年的寒暑假,父親的客廳里總是坐滿補課的學生,有親戚朋友的孩子,有鄰居或同事的孩子。聽母親說,父親從不收補課費,對遠道而來的補習生,還得“倒貼”食宿。父親退休后,“客廳補習班”仍然繼續。
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父親是憂道者。
二
父親這一輩人,憂道不憂貧;我們這一輩人,憂貧亦憂道,或者說因為憂貧而要憂道。即便是在我寫這篇文章的今天,中國已經富裕得能夠借錢給美國了,但中國的教育投資依然是排在全球末尾的。而我念大學的20世紀80年代,教育乃至知識分子的貧窮就可想而知了。學校窮,教師窮,學生更窮。圖書館沒有圖書,教室沒有電扇,食堂的飯菜沒有營養,鍋爐房的開水永遠不開……記得大二的下學期,中文系一位才華橫溢、在全國學術界知名度頗高的副教授給我們上課,穿一件破舊的棉襖,兩個袖口破得已經露出棉花。有同學在下面嘀咕:中國大學的首要任務不是啟蒙而是脫貧。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高校內外還流傳著一個段子兩句順口溜。段子說某車匪洗劫列車上的乘客,在一位乘客身上只搜出十元錢,車匪問:“你是干什么的”,乘客答:“大學教授”,車匪說:“我送你50元,你下去吧。”順口溜更直白:窮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
為了脫貧,我去讀博士;可是讀了博士,不能做別的,只能做教授。我的大學本科同學和研究生同學都說我傻。博士畢業那年,正趕上來勢兇猛的“文人下海”潮。一位在武漢做鋼材生意的大學同學拉我做經紀人,說是你只要做成一筆鋼材或汽車或水泥或別的什么生意,賺到的錢,就等于你這大學教師幾年的工資。又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研究生同學拉我編暢銷書,說是你將稿子賣給書商,一千字少說也有四、五十元,比你寫那些不僅沒有稿酬反倒要貼錢的學術著作強多了。一位在海口做房地產生意的同學更干脆,要我辭職南下,到正宗的商海里去打拼,說是你看看大學里我們當年的老師,他們的今天就是你的未來……
十多年過去了。說來慚愧,自己沒有做成生意沒有編成暢銷書也沒有下成那個正宗的海。是自己沒有脫貧的欲望,沒有下海的膽量,抑或沒有經商的本領?似乎都不是。潛意識中大概是難以割舍大學校園那份特有的平淡和虛靜。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大學,沒有各種各樣的評估,沒有“211”“985”或“863”,沒有那些沒完沒了的申報、檢查、考核、結項。我住在市內,每周到郊外的學校上一天課,其余六天全部由我自己支配,看我想看的書,寫我想寫的文章,去我想去的地方,見我想見的朋友……如果有一座蘭亭或一片竹林,我就是魏晉名士了。“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21世紀的中國大學,教授已經不窮,博士已經不傻。可是,我依然懷戀20世紀90年代的大學校園,懷戀那份平淡和虛靜,懷戀那種從時間、空間到心靈的自由。21世紀的大學校園,教授很忙,博士也很忙。忙什么?寫書寫論文。一位在讀博士一年發八九篇論文,一位教授一年出版四五本書,已經不是什么新聞。可是,翻開各種各樣的學術期刊,走進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和書店,我們能讀到多少真正有思想有創見有學術生命力的文章和著作?世間沒有王國維,沒有陳寅恪,沒有錢鐘書,連李澤厚也沒有了,只剩下各種各樣的統計數字,各種各樣的“大師”頭銜和“雷人”稱謂。
貧不可憂,可憂的是道。父親是對的。
三
當女兒決定放棄國內的研究生教育而到美國重讀研究生時,我說不出來是憂愁還是欣慰。如果說我們這一代人的課堂是千姿百態甚至千奇百怪,而女兒這一代人的課堂卻是千篇一律,是公式化的。從幼兒園小班一直到小學四年級,要上各種各樣的藝術班,學鋼琴學舞蹈學書法學繪畫,學一切可以稱之為藝術的東西。一到五年級,所有的“藝術”都要給“初考”(小學考初中)讓位,課外的培訓班還是要上,但與藝術無關,而是數學奧賽、英語或者是作文之類。而一旦進入初中,“中考”(初中考高中)就成了頭等大事,白天在學校應對課堂教學和考試,晚上在家里應對堆積如山的家庭作業。
但是,女兒天生有一種叛逆性格,從幼兒園時代就抵制公式化的課堂。要她去彈琴,她說指甲疼;要她去跳舞,她說腳趾痛;要她去畫畫,她說眼珠疼……當然,她的抵制是無效的,在家長軟硬兼施的攻勢下,她很快就繳械投降。女兒最喜愛做的事是讀書,讀小說。上初中之前,她已經將我書架上的中外名著全部讀過。不僅讀,還寫,就在“初考”的前幾天,她還關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寫“中篇小說”。作為大學文學系的教授,我當然很高興,我的事業后繼有。;至少,我這滿屋子的書有了繼承者。可是我沒有想到,女兒剛上初中一年級,她的語文老師的一篇作文評語,扼殺了一位少年作家,也扼殺了我“父業女傳”的美夢。
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女兒應該當作家,應該以寫小說為業。她有極好的文學感覺,有極好的情感記憶,有極好的文字天賦——這三條,是成為一名好作家的必備條件。念小學的時候,她就在報刊雜志上發表過一些小文章,還得過獎。剛上初中,第一次作文課是寫記敘文,她用狄更斯式的幽默和張愛玲式的嘲諷敘述一件真實的事情,并借題發揮,發揮出來的當然是不合時宜的思想。語文老師在評語中嚴厲地批評了她,大意是說她思想灰暗情緒消極等等。我仔細讀了女兒的作文和老師的評語,我發現這位老師要么是文學觀念過于陳舊,要么是沒有讀出文章的言外之意。
盡管我在女兒和她的初中語文老師之間作了不少的疏通工作,但是,女兒的文學風格和她老師的文學觀念都是我無法改變的。女兒開始逃課,只要是語文課,她就跑出去看錄像(謝天謝地,那個時候還沒有網吧),開始是一個人去,后來還帶幾個閨中密友同去。更為嚴重的是,女兒在家里鄭重宣布:她以后絕不學文學,不學文科。進高中后,女兒遇到一位才華橫溢的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大段大段地背誦《離騷》,激越而悲慨;而且,這位高中語文老師很快就發現了我女兒的文學才能。但是,一切都太晚了,死灰怎能復燃?
從高中到大學,從本科到研究生,女兒一如既往地叛逆和異端。她生在大學校園,長在大學校園,可是她與大學校園卻格格不入,她最好的朋友都不是那些在大學校園里長大的孩子。她逃避那些具有濃厚意識形態特征的活動,逃避那些索然無味的必修課,逃避那些她認為必須逃避的東西。
與她的爺爺和父親相比,她的課堂是富裕的,因此她不用憂貧;她的課堂雖然千篇一律但并不缺乏開放和自由,她不必為自己的異端和叛逆付出代價,因此她也不必憂道。最為重要的是,她可以選擇課堂,選擇最適合自己的天性也最能發揮自己才能的課堂。于是, 她選擇了“伊薩卡”。
什么時候,中國也有自己的“伊薩卡”?
60年,三代人的課堂。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
附注:
“伊薩卡”本來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一個虛構的地名,是神話英雄俄底修斯的故鄉,象征著歷經艱險而終于回到故鄉。康奈爾大學(長春藤盟校之一)創建之初,就將自己的所在地命名為“伊薩卡”。20世紀初葉希臘詩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在《伊薩卡》詩中寫道:當你踏上伊薩卡之旅期待漫長的旅程吧它充滿著冒險還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