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比中揭示作品主題

舒東紅　張志謀

同一篇作品,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認識,對于魯迅《故鄉(xiāng)》的主題,有人認為“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農(nóng)民的貧困生活,表達了追求新生活的愿望”;有人認為“反映了純真的人性被扭曲”;有人認為“表達了渴望理想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我認為《故鄉(xiāng)》的主題是多元的,魯迅的思想是復(fù)雜的,彷徨的。他既對束縛人們思想的封建制度強烈不滿,主張改革,又對辛亥革命的不成功給人民帶來困苦表現(xiàn)出無奈。這正是他要吶喊幾聲的原因。《故鄉(xiāng)》從人物性格前后的變化、眼前環(huán)境和記憶中的環(huán)境對比中可以充分看出這一點。

首先我們來看楊二嫂:

在作者筆下,青年時期的楊二嫂是一個“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jīng)]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賣豆腐的豆腐西施”,可以說是一個年輕漂亮,身材豐滿,不多言語,買賣公平的美麗文靜、招人喜愛的少婦。

進入中年后期的楊二嫂卻是一個“五十歲上下,凸顴骨,薄嘴唇,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開兩腳正像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又老又丑的老太婆。不光如此,她對人尖刻,說起話來刁鉆刻薄:一見到我便怪聲怪氣:“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當(dāng)我在記憶中搜索時,她便又是諷刺,又是挖苦:“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她自私庸俗,貪圖小利:看到我們搬家便想檢點便宜,“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這些破爛貨,讓我們拿去吧,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當(dāng)我向她解釋我并沒有闊“須得賣了這些,再去……”時,她便對我大放噘詞,又是造謠,又是污蔑“啊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現(xiàn)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是八抬大轎”;并且不時做出扭曲人性的小動作,“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進褲腰里”,“把碗碟藏在灰堆里”。

對比之下,一個美麗文靜,一個老丑刁鉆;一個討人喜愛,一個令人生厭。年齡、容貌的變化是自然的規(guī)律,心靈的扭曲卻是黑暗的社會使然。黑暗的社會使人變成鬼,將仙變成妖,楊二嫂的變化正是辛亥革命前后這一特定歷史背景下的產(chǎn)物。從楊二嫂身上,作者無疑反映了純真人性被扭曲的現(xiàn)實。

再看閏土:

少年閏土是一個“十一、二歲,頭戴氈帽,頸套銀圈,紫色的圓圓臉,紅活圓實的手捏一把鋼叉,向一匹猹奮力刺去”的天真活潑,強健勇敢的美少年。他無憂無慮,對生活充滿熱情與希望,以捕鳥,看瓜,刺猹,撿貝,觀潮為樂趣。

中年閏土卻不同:“雖然身材增加了一倍,卻臉色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腫得通紅;他頭戴一頂破氈帽,身穿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松樹皮的手,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

不光如此,少年閏土:巧于雪地捕鳥,敢于月夜刺猹,短短的一問,甚至“我”還沒問,他便說出“天下的許多新鮮事”,將心中的話盡情傾吐。

中年閏土:說話前的神態(tài),歡喜——凄涼——恭敬,七句話中,前六句斷斷續(xù)續(xù)表達自己的心情和謙恭,最后一句斷斷續(xù)續(xù)訴述自己的苦況,特別是“他只是搖頭,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這一神態(tài)描寫,活脫脫一副木偶人形象。他受封建思想的毒害,生活絕望,當(dāng)我們搬家剩余讓他挑選時,他揀了“一副香爐和燭臺”將希望寄托于神靈。一個受盡生活折磨,遲鈍麻木,痛苦難言,勤勞純樸,善良憨厚,被舊制度壓迫得直不起腰來的貧苦農(nóng)民的形象躍然紙上。

閏土前后的變化,深刻地揭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黑暗社會勞動人民遭受經(jīng)濟上的剝削,政治上的壓迫,精神上的摧殘,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嚴峻事實。無疑表達了作者對新生活的追求和希望。

“我”是作品中的一個重要人物,“我”同樣經(jīng)歷了人生的兩個階段。

少年的我,是一個大富人家的闊少爺,天真活潑,純潔好奇,生活無憂無慮。

中年的我,遠離故鄉(xiāng),到異地謀食,須賣了房屋、木器去租寓所居住。

對命運悲慘,生活困苦的勞動人民,我雖具同情心,卻無能為力,也沒有辦法,只能將“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送他”;對爭扎在生活旋渦的人雖感厭惡,卻不能去改變她們。我的變化,我的彷徨,是對當(dāng)時社會的否定!

作者除了對三個主要人物進行前后對比外,還把閏土父親,閏土,水生三代人,以及閏土、我、楊二嫂三種生活作了對比。

先看三代人的對比:

三十年前,在生活重壓下的閏土的父親,將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為了怕兒子死去,給他起名“閏土”,并在神靈面前許下心愿,用銀圈子將他套上。

三十年后,閏土的生活比父親更慘了,無力給孩子套上銀項圈,只得用香爐、燭臺代替銀項圈,將希望寄托于神靈。

三十年前,閏土是一個聰明勇敢,天真活潑的少年;

三十年后,閏土的兒子水生,又長成了當(dāng)年閏土的模樣,只是黃瘦些,頸上沒了銀項圈。

這組人物的對比,揭示了故鄉(xiāng)人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制度下重復(fù)著同樣悲慘的命運,故鄉(xiāng)變了,剝削加深了,壓迫加重了,摧殘變得更烈了。

作者不是在強烈的吶喊嗎:“故鄉(xiāng),難道還讓它繼續(xù)淪落下去!還能讓鄉(xiāng)親們在水深火熱中繼續(xù)受熬煎嗎!”

再看三種生活的對比:

閏土:勤勞純樸,憨厚善良,然而遲鈍麻木,毫不醒悟,自己按奴隸的“規(guī)矩”辦,還要后代老老實實做奴隸。

楊二嫂:明搶暗奪,尖酸刻薄,對上層階級既憎又慕,在自己的生活旋渦中爭斗,也是辛苦一輩子。

我:一個同情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但只能為自己的生活“謀食”輾轉(zhuǎn)奔波。

三種人,三種生活,各自為自己而辛苦,彼此隔著厚厚的墻。作者由此將主題推進一步,借“我”之口否定了三種人生,我不愿意他們“都如我的辛苦輾轉(zhuǎn)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辛苦恣睢而生活”,高聲喊出:“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這不是對徹底的改造社會,徹底的改變生活的吶喊嗎?作品的主題在這里得以升華。

同樣,環(huán)境的對比也凸現(xiàn)了主題。

漸近故鄉(xiāng)時,眼前是一副怎樣的景色呢?——隱晦的天氣,冷風(fēng)嗚嗚,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點活氣。使我的心悲涼起來。

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卻是一副神奇的圖畫——深藍的天空掛著一輪金黃的明月,海邊的沙地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

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比眼前的故鄉(xiāng)要好得多了,環(huán)境由“神奇的圖畫”變得“蒼黃、蕭索、沒有一點活氣”,其原因,用母親嘆息閏土的一句話作了總結(jié)“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苦得他像個木偶人”。如果說“多子”是封建思想的毒害,“饑荒”是天災(zāi),那么“苛稅、兵、匪、官紳”就是人禍了,并且人禍?zhǔn)侵饕摹O中山先生在遺囑中明確寫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魯迅的《故鄉(xiāng)》又何嘗不是深刻地反映了這一現(xiàn)狀呢!尚未成功的革命,不但沒有給中國人民帶來幸福,反而給人民帶來更大的痛苦。彷徨中作者指出“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冥冥的刻畫和描寫中讓人們感悟:“只要大家團結(jié),努力奮斗,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新生活就能實現(xiàn)。”這可要算作者真正的下懷了。

舒東紅,張志謀,教師,現(xiàn)居湖北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