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靳以(1909-1959)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編輯家,曾編輯《文學季刊》、《文季月刊》、《文叢》、《收獲》等多種大型文學期刊,同時也是一位高產作家,有近40部作品遺世。靳以亦曾擔任過多年的大學教授。用老友巴金的話概括:“靳以是一位勤勤懇懇的作家,又是認真、負責的編輯,還是桃李滿天下的教師。他在這三方面都做了巨大的工作,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今年是靳以誕辰100周年與逝世50周年,不過目前對其研究還很不夠。靳以某些以教師身份勸導學生的作品,更是乏人問津。這些作品體現了一位現代作家的教育觀,不但對于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而且對于反思現代教育思想也是很有意義的。
一、收效不佳的苦心勸導
抗戰期間,靳以的創作與編輯生活受到戰火的嚴重侵襲,由上海輾轉至重慶,并于1938年底出任復旦大學國文系教授,其間還曾由于受到學校反動權威的迫害被解聘,短暫擔任過福建師專文史系主任,1944年重返復旦任教直至建國初。
在所有學生的回憶中,靳以都是一個溫和友善、關心和愛護學生的老師。學生、詩人郭風說:“他盡力推薦同學(包括我)的作品到當時國內大型文學期刊發表,不用說,對于我們是很大的鼓舞和鞭策。”有許多被靳以提攜過的文藝青年后來都成為著名作家。另據回憶:“靳以不論在領導崗位或做教授和主編,他的同事、學生與他相處,立刻能感到從他身上迎面散發出來一陣親切的暖意,大家幾乎無例外地把他作為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不過,如果結合靳以自己本人的創作,卻可以發現他在教育過程中的深深困惑。
在他做教師后刨作的散文中,幾篇有關學生的《短簡》值得注意。當提及一個女學生已經結婚而且要做母親時,“我再也想不到她還是選擇了那平凡又平凡的路,把自己交付給庸碌的生活,把有用的生命在無用中磨損,難說這不是我們人類的失敗,還該是什么呢?”類似的是,他對正在戀愛中的女學生嚴厲批評:“誰曾想到那么一個中國的好女兒,竟會走上這樣的一條路……人們談著你,感到是自己的侮辱,不,人類的侮辱。”那么,靳以這樣對學生大聲警醒,收效如何?在以自敘傳方式寫作的小說《人們》中,同樣的勸導反而遭到對方的辱罵:“好像她把天下毒罵的字句都裝在里面了——我的心感到難忍的疼痛,我好像還哭了的,不為我,也不為她,為了可憐的人類的心——”
中國現代作家從整體上具有一種“感時憂國”的強烈憂患意識,以文學作品來喚醒民眾,是他們的自覺體認。“在危機四伏的大時代中,責任如此重大,使命如此崇高,道德純潔的標尺被毫不含糊地提高了,文學中充滿了自我犧牲的圣潔情感。這種犧牲包括了人們受到的現代教育、某些志趣和內心生活。”而從靳以本身的教學來看,顯然也是注重道德修養與文學教化作用的,據學生、詩人冀回憶:“他談作品,談寫作,卻從不談文藝理論問題,更不涉及當時有爭議的問題。他是憑一個作家的藝術良心評價作品,并通過作品直接認識作者本人的。”從上述作品來看,靳以的初衷是要將學生從個人天地中喚醒,為民族和人類做貢獻,但語氣顯然是有些過重了,而且收效不佳。
實際上,靳以的人生本來就與教師這一身份有著明顯的錯位:他曾對教師具有一種天然的抵觸情緒,這既有時代因素,更有其個人的原因。這還要回到他創作的起點一探究竟。
二、教師身份的內在困惑
靳以大學畢業不久,即承擔了《文學季刊》與《水星》的主要編務,同時筆耕不輟,僅在1933-1934一年間,個人最早的四部小說集《圣型》、《群鴉》、《青的花》、《蟲蝕》相繼出版。這些小說多以作家本人的情感傷痛為藍本,書寫青年男子為失戀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愛情故事,透露出濃重的感傷與絕望,以及對負心女子的無比憎恨。
不過,在《蟲蝕》序中靳以寫道:“現在我是走進社會的圈子里來了,這里,少男少女已經不是事件的核心”,“這一本書,將結束了我舊日的作品。”這一宣言從表面上可以看到1930年代文學大眾化思潮的感召,但內里卻隱含著靳以欲通過擴展題材來抵御內心痛苦的追求。而把小我融人大我,為大眾的幸福不惜犧牲個人,則是對中國現代文學影響甚巨的歐洲民粹主義思潮的主旨。
抗戰開始后,靳以的創作趨向鮮明的民粹傾向。長篇《前夕》有這樣一段情節,大學畢業后自愿終生服務于家庭的黃靜宜,每天為無盡的瑣事而苦惱不已,當她走出空氣沉悶的家來到郊外,看到農民在田間辛勤勞作,“極自然地在心中對他們發生了羨慕的心情,她想因為簡素,所以那么容易滿足。”“‘更容易滿足一些,生活就更快樂一些,她時時這樣想,可是知識把人類帶到廣大的宇宙里,那是很難得著滿足的,所以人類才在悲慘中過著日子……”這里的民粹思想是顯而易見的。民粹主義者雖然多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卻具有盧梭的‘善來自頭腦簡單之人的信念和他對知識分子與專家的不信任。推動民粹主義的,實質上是知識分子深刻的與世隔絕之感和與人民群眾‘結合的需要”。
民粹主義突出的平民化崇拜和反智傾向,在靳以對待知識分子的態度上表現得極其明顯。從創作之初,他筆下就不乏對教授、詩人的無情諷刺。抗戰后,則增添了濃重的懺悔意識。在短篇小說《路》中,女學生孫青芷在宣傳抗戰的同時,認為像自己這樣的學生在抗戰中作用不大,根本無法與像男人一樣工作的勞動婦女相比。“懺悔成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思想中的普遍意識,其實與知識分子特有的原罪感有關,而原罪感,則與影響中國知識分子近一個世紀的西方民粹主義思想有關。”在民粹主義者看來,知識分子獲得的全部文化都是人民創造的,而掌握文化的少數人則靠人民的血汗無恥生存。靳以本人在多種場合表達過自責,認為像自己這樣只能以筆搞創作的作家,對于抗戰大業無所助益,他甚至曾對自己出任教授的工作極為不滿:“我起始做一種對自己無益對別人也沒有好處的事,我像一些偽善者一樣站在講臺上”(《我怎樣寫(前夕)的(代跋)》)。
靳以還寫過一篇個人的簡短自傳,題名即為具有醒目民粹特征的《從個人到眾人》,而在其中又有對參加教學以后所受學生影響的表白:“在我的生命中,這是一個極大的轉折點,使我從一個人,投身到眾人之中,和眾人結合成一體了。”“我覺得我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可以教給他們的,我是向他們學習。”
以啟蒙為己任的現代知識分子,“都是以社會的良心、真理的擁有者、全民利益的代表者的角色出現的。他們著書立說也罷,執教講堂也罷,都是以人們的導師的身份說話的。”靳以對學生的教誨就是如此。但是,其深厚的民粹情結,又與現代知識分子的啟
蒙精神相抵牾,與自身的教師角色相扦格。這種作為師者的內在困惑與矛盾,注定了靳以的傳道授業之路并不平坦。這實際上也是“為希望和參與而滿懷憧憬,同時卻又被一種失敗感和疏離感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現代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
三、充滿艱辛的啟蒙之路
靳以在學生眼里經常是這樣的:“先生是非分明,愛憎強烈,對恃強凌弱者充滿憤恨與厭惡,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則深表愛憐和同情。但先生秉性溫和,對不滿的人和事,雖持批判態度,卻不作過激之言。”他對女學生的態度,則似乎并非如此,這同樣與其早期創作密不可分。
靳以在愛情小說中,對女性表達了極為偏激的認識,如:“從那一次的刺激之后,他就成為這樣子了。他對于所有的女人都懷恨……”(《女難》)“對于這女人的特性,君是早已深知的了:倔強,驕縱,詐偽,放浪,善于揮霍……她對于愛的施與是普遍的,只要她能得著物質上的滿足。”(《結束》)而且他總是傾向于把戀愛中的一切罪責歸諸女方,表現出一種強烈的自我中心主義的男權色彩。這種潛在的對女性的刻意貶低,實際上一直沒有改變。因此,上述作品也可視為這種態度的延續。
個人情感波瀾極大地影響了靳以的人生觀和創作觀。由靳以對女學生的勸導也可以看出,他在創作中易于將個人品性與人類整體相聯,這也在相當程度上導致了他對人性的普遍失望,以下一篇《短簡》就頗具典型性:
難說我是一個不愛人的人么?難說我是一個只想在人生中取得些什么的人么……可是我遭受了不該有的傷害,誣蔑,有時候我悲傷地哭了,我不是因為懦弱而流淚,我是為那可憐的人類傷心,他們愚昧地臣事撒旦,不自主地把腳邁向那惡的路上去,沒有正義,沒有溫暖,沒有一顆人類應該有的心。我張開兩臂原來是想熱情地擁抱他們的,想不到卻受了他們無知的暗算,我并不傷慟一己的創傷,我為人類流著悲痛的眼淚。
這里表面上是作家個人情感的宣泄,其實隱含著現代知識分子與大眾之間的天然隔膜。靳以曾提及,自己受過托爾斯泰人道主義的影響,“以為偉大的人類的愛可以征服一切。”但實際上,在追隨時代主潮融入大眾的旅程中,卻與大眾產生了許多隔膜,“譬如看到了城市中的流氓無產階級,我們只知道憎惡。”對農民的小聰明,也“以為這是他們的惡德。”(《從個人到眾人》)因此,在靳以作品里極少看到人們和諧相處的場景,更多的則是人與人之間的誤解、隔膜與傷害。
這樣,一方面當靳以適應了教師的身份,與這種最直接啟蒙者的角色認同,以自己的人生觀勸導學生;另一方面則引發了新的焦慮,取得的是不佳的效果,乃至痛心與失望。學生的不理解與辱罵,加劇了他對人生的陰暗認識,也顯示了現代知識分子的啟蒙之路,是無比艱辛與矛盾的。
四、小結
靳以這一代作家,都有為民族的解放、人類的幸福而工作的真誠愿望,這種愛國情懷、人道精神,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在靳以本人的教學包括對學生的勸導中,體現了一種相當強烈的憂患意識,這對于促進學生以天下為己任的進取心無疑是有益的,但也有一些值得反思之處:
其一,在《前夕》和《春草》等作品中,都鮮明地表達了戰時讀書無用的意念,同時將教授、學者作為迂腐的空談家而大加諷刺。“戰爭早已把中國高等教育驅出了具有外國色彩的象牙之塔。”戰時環境的確不利于學術的開展,空談治學而置民族大義于不顧,也必須加以批判。但是,學術乃天下之公器,開展學術研究是人類文明演進所不可或缺的。學術與愛國也不必全然抵觸,比如聞一多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其二,女性在惡劣的戰時環境中,取得家庭的庇護,尋求生命的安全和保障,也是應該予以理解的。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所表現的舍棄小家為大家的母題,在順應歷史潮流的訴求中也不乏偏頗。比如靳以在《前夕》中,就為黃家代表沒落的一代人安排了集體沉河遇難的悲劇結局,這里其實隱含著漠視人類個體生命的傾
其三,作為教育工作者,靳以的勸導方式顯然帶有早期對不義女性進行訓誡的父權色彩,這與向大眾、向學生學習的初衷是相違背的。而且,把某種意識強加于學生,并上升到人類的高度,這種“宏大話語”極可能引起被教育者的反感和拒斥。這種教育方式即使在今天也并沒有完全滅絕,這也是教育工作者需要警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