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我偶爾去某大學講課,有一次順便調(diào)查學生讀書的情況。我的問題是這樣:誰讀過三本以上的法國文學?(約四分之一的學生舉手)誰讀過《紅樓夢》?(約五分之一的學生舉手)然后,我降低門檻,把調(diào)查內(nèi)容改成《紅樓夢》的電視劇,這時舉手多一些了,但仍只是略過半數(shù)。
這是一群文學研究生,將要成為碩士或博士的。他們很誠實,也毫不缺乏聰明。我相信未舉手者已做過上百道關于《紅樓夢》或法國文學的試題,并且一路斬獲高分——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坐在這里。
問題在于,那些試題就是他們的文學?讀書怎么成了這么難的事?或者事情別有原因:是什么剝奪了他們廣泛閱讀的自由?
我不想拍孩子們的馬屁,很坦白地告訴他們:即使在三十年前,讓很多中學生說出十本俄國文學、十本法國文學、十本美國文學,都不是怎么困難的。我這一說法顯然讓他們驚詫了,懷疑了,困惑了,一雙雙眼睛瞪得很大。三十年前?天啦,那不正是文化的禁鎖和荒蕪時期?不正是文革的十年浩劫?……有人露出一絲訕笑,那意思是:老師你別忽悠我們啦。
沒錯,是禁鎖是荒蕪甚至是浩劫,從當時大批青年失學來看的確如此,從當時官方政策主體來看的確如此。但你們注意了:一具病體并非尸體,仍有不絕的生力,包括生力的逐步恢復和增強。文革不過是一場大病來襲,但如同歷史上文網(wǎng)森嚴的舊中國和政教合一的舊歐洲,它并不曾冷卻民眾的精神之血,無法遏制新文化的萌發(fā)、繁殖、積聚、壯大以及爆發(fā),直至制度層面的變革。這才是歷史真切而生動的過程。我們曾用這種眼光注意過很多復雜局面,包括宗教法庭與牛頓的共存,普魯士帝制與黑格爾的共存,斯大林鐵幕與肖洛霍夫、愛森斯坦、肖斯塔科維奇的共存,為什么獨獨樂意給文革隨便貼一枚標簽?是什么人最習慣和最愜意地使用著這一類標簽?
中國諺語:知其一,還要知其二。
(選自《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