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淼
“黑色幽默”文學產生并盛行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美國,有著極為深刻的社會根源。當時的美國人并沒有忘卻第二次世界大戰在他們心靈中造成的震動,對納粹集中營、原子彈記憶猶新,許多人對人類的處境和未來惶惶不安。戰后由于冷戰格局的形成,使人們始終處于戰爭的陰云之下。人們對政治和社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失望,感到世界的冷漠和社會存在的荒謬。于是人們開始對“社會和諧與進步”的夢想及人類的“完美境界”產生了質疑,對現存的社會道德準則和價值觀念產生了根本性的懷疑,并對人類的處境和未來惶惶不安。加之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產生和傳播,宣揚只有人的自我存在才是唯一的真實存在。這種抑郁、沮喪及絕望的社會心理是一代人從社會災難中產生的絕望感,表現在文學領域里,便是“黑色幽默”作品的誕生。
“黑色幽默”文學形成的理論基礎是后現代主義反理性的種種哲學思潮和社會思潮,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柏格森的直覺主義等,特別是薩特的存在主義。弗洛伊德主義早在二戰前就傳入了美國,戰后更加深了美國知識界對傳統價值觀念的懷疑和否定。弗洛伊德關于“潛意識”和“藝術即做夢”的說法,使“黑色幽默”作家獲得了理論上和表現手法上的啟發。而柏格森關于“心理時間”的理論,促使“黑色幽默”小說家大膽破除傳統小說以時間先后為順序的敘述方法,而采用過去、現在和將來相互顛倒、彼此滲透的敘事結構。存在主義哲學的“存在先于本質”“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自由選擇”“他人即地獄”等觀點在美國中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特別擁有市場,成為“黑色幽默”的主要思想理論基礎。小說中那些光怪陸離、晦澀難懂的寓意,基本上脫胎于存在主義哲學。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薩特在他的哲學著作《存在與虛無》中曾闡述:人與自然物的根本區別在于人具有意識,而意識的最大特征是“它是自由的”。薩特認為,客觀世界是一種“自在”存在,它沒有理性和秩序,純粹是偶然的、混亂的、不合理的。而處在這個世界的人是“自為”的存在,即人有個人的意志和主觀性。“自為”的人處在“自在”的世界中碰到的只能是障礙、限制和不幸,感到的只能是失意、反感和痛苦。因此,只有窮盡世界的荒誕才能表現人生的本質。所以薩特說“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雖然薩特的觀點有些極端,但他畢竟給予人一定的地位,沒有把人抬高夸張為先知先覺的圣人,也沒有貶為不知冷暖的山石草木。從這個意義而言,存在主義中包含著極高尚的人道主義精神。而黑色幽默作家接受了存在主義思想中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的生存環境是令人惡心的、人的存在是荒誕的等內容。所以他們開始拿痛苦、不幸和死亡開玩笑,把個人及其精神分裂作為嘲弄的對象,極力表現世界的荒誕和混亂,顯得似乎更加絕望。在他們看來,宇宙和人類的存在本來就沒有什么意義,人類的處境總是冷酷而荒謬的。無論是自然、社會還是人類本身,都在迫使人失去自己的本性,因此人由于始終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而產生孤獨、焦慮、痛苦、迷惘和恐懼感。存在主義在美國的代表作家諾曼·梅勒在他著名的《白色黑人》中宣稱:“社會是謀殺者”“對人的信仰已經消失了”,人類接受的唯一命運就是“死亡”,“不是由原子彈造成的立即死亡,就是由作為一個集中世界的國家造成的較快的死亡,要不就是對內壓制人的一切創造和反抗本能的那種順從性所造成的慢性死亡!”這正是“黑色幽默”文學的精髓。
“黑色幽默”文學在60年代初興起后,很快就躋身于美國乃至整個西方重要文學流派的行列。約瑟夫·海勒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他的小說不光描寫反映存在主義的觀點,而且直接涉及其核心,把“存在主義”戲劇化。他在代表作《第二十二條軍規》中表現了強烈的反戰情緒,把戰爭一概斥之為野蠻荒唐,加以無情的嘲諷。這部作品以令人拍案叫絕的手筆對戰爭時期的美國軍事集團進行了無比辛辣的諷刺,并通過對美國軍隊制度的否定,批判否定了一切既存的社會制度。
“黑色幽默“作品除了深刻的思想內蘊和審美價值以外,還在創作手法上有獨到之處。綜合起來,它們具有如下的藝術特色:
第一,特殊的幽默風格。“黑色幽默”和傳統文學中的幽默不同。在西方傳統文學中,一般來說,悲劇和喜劇的區分是很分明的。喜劇諷刺反面人物的丑惡和畸形,悲劇表現正面英雄的痛苦和不幸。但“黑色幽默”文學打破了這種界限,將悲劇的內容采取了喜劇的藝術處理手法,痛苦和不幸也成了開玩笑的對象,即以喜劇形式表現悲劇的內容。這就給傳統幽默的美學形式引進了一個新因素:認為痛苦是可笑的,對不幸采取嘲笑的態度。深沉、濃郁、強烈而又玩世不恭的幽默,是“黑色幽默”文學最基本的特征。
“黑色幽默”派作家置身于荒謬與瘋狂的當代社會中,他們認為只有采取極其強烈的嘲諷方法,才能使人看清社會的荒誕與瘋狂。這些作品中的嘲笑諷刺表現得很含蓄,帶有寓言性質。作家并不明確做出道德、政治的評價,而是讓讀者從這些冷雋的幽默和喜劇形式的笑聲中領悟到某種含蓄的寓意。此外,作家們不拘泥于傳統的描寫現實的手法,而總是用放大鏡、哈哈鏡來看待世界、反映世界,采取無限夸大的手法來表現客觀事物,使其擴大、變形,促使那些陰暗、丑惡的東西更突出、更可憎、更可笑。盡管作家抱著冷眼旁觀和不加評判的態度,讀者卻能在思考和回味時悟出其中深刻的寓意。
第二,“反英雄”式的人物。這些作品中的反英雄形象懷疑和否定一切傳統價值,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感,又有一定的追求。這些人物常常嘲笑自己所尊重的,破壞自己所建樹的,否定自己所肯定的,抗議自己所接受的。例如馮尼格特《五號屠場》的主人公畢利是一個“瘋瘋癲癲”的人物;海勒《第二十二條軍規》的主人公尤索林是一個膽戰心驚的怕死鬼,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奧爾德曼認為,這些人是在“被迫扮演小丑的角色”。產生這類病態的畸形人物的土壤是病態的畸形的社會。作品中缺少傳統文學中的那種理想人物、正面人物,尤其是不以這樣的人物為主人公,這是“黑色幽默”文學的又一個特征。
第三,“反小說”的敘事結構。傳統小說采用“講故事”敘述法,一般都有完整的故事結構,敘事有頭有尾,情節發展要符合內在的邏輯關系。而“黑色幽默”文學則徹底地拋棄了“講故事”的老一套,改用暗示、烘托、對比、比喻、象征等手法,創造了一種打破戲劇性的新方法。它不再受時空的制約,夸大人物內心世界的廣袤無垠,可以超越社會、道德、習俗、理念。小說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當然也就沒有嚴密的結構。常常采用“時間旅行手法”,突破時空觀念。馮尼格特的《五號屠場》就是采用“時間旅行手法”的樣板,小說中人物的活動是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奇特交錯、瞬息萬變。乍看撲朔迷離、眼花繚亂、令人摸不清頭緒。其實這是一種疊式和多層次齊頭并進的特殊結構,它對故事情節的迅速展開和深化主題都是很有幫助的。
“黑色幽默”作品結構上的另一個特點是以強化和重復代替變遷和發展。一般在傳統小說里,事件的起因、發展和結局都要說得清清楚楚,而在“黑色幽默”小說里則不然。它不按照事理常規做交代,作品中的人物情節顛倒。例如作品描寫一個人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這正如馮尼格特所說:“讓他人給混亂以秩序,我則給秩序以混亂。”傳統的作家能駕馭廣闊的社會畫面,把復雜的情節理順得有條不紊,形成結構嚴謹、層次分明的有“秩序”的文章。“黑色幽默”作家則恰恰相反。所謂的“給秩序以混亂”,就是把滑稽幽默的東西和崇高嚴肅的東西、喜劇的因素和悲劇的因素、時間的順序和時間上的錯亂等等對立的或不相干的事情糅合在一起。這句話可以作為“黑色幽默”在構思方面的理論基礎。
第四,特殊的題材。為了與“黑色幽默”整體的主旨合拍,作家們在選材上也與傳統的小說不同。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在科技領域里發掘題材。“黑色幽默”作家大都是大學里的教師,他們有著淵博的知識,喜歡把自然科學領域內的事物引進文學作品。如品欽筆下的《萬有引力之虹》描寫導彈發射的軌跡;馮尼格特在《貓的搖籃》里認為斗爭來自“動力緊張關系”,在《冠軍的早餐》中認為人類社會的斗爭來自頭腦中有害的化學物質。其次,“黑色幽默”作家喜歡描寫意義不明、搖擺不定、似夢似醒、似大徹大悟又似霧里看花的特殊場面。如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和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都以二戰為背景,但作者意圖并不在寫一部“戰爭小說”,沒有多少筆墨在描述戰爭場景,而是想以種種混亂情節給人以啟迪,讓人們從中看到當代社會弱肉強食的情景。
此外,“黑色幽默”并不是一個統一的流派。這些作家雖然具有共同的創作特征,在作品中反映著他們所關切的嚴肅而重大的社會問題,但并沒有形成共同的創作綱領和組織,反而十分重視創作的個性。他們是在鮮明的個性中體現了“黑色幽默”的共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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