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熟悉文強的公安內部人士透露,從2000年開始,文強涉黑問題被逐漸暴露,而上面也開始關注。一名退休官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證實,那時文強涉黑在重慶已經不是秘密,文強和一些涉黑大佬在公共場合出入變得公開化。
2008年6月25日,重慶市公安局宣布人事任免的決定,從遼寧錦州調來的王立軍接任了文強的重慶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職務,文強的新去處是重慶市司法局。
在各自的警界中,王立軍和文強都是一面旗幟性的人物。兩人的“打黑”事跡均以文學形式廣泛流傳,文強抓捕張君的事跡被寫成了傳奇小說,而《鐵血警魂》就是一部以王立軍為原型的電視劇。
兩個警界重量級人物的交接,被不少熱衷于擺龍門陣的重慶市民認為是“要動文強的信號”。
重慶律師韓德云分析,作為正廳級官員,文強調任司法局局長雖屬平調,他也由此從“二把手”變成了“一把手”,但卻讓他遠離了經營多年的公安系統。在司法局的新位置上,他最多也是處理司法領域里的一些行政性事務。
不過,文強本人或許對這場權力博弈還充滿自信和鎮定,有消息說,“文強出事之前經常往北京跑”。到了今年6月份,有關文強“落馬”傳聞從未中斷,文強本人還曾對這些傳聞公開進行調侃。在被“雙規”前不久,在一些公開會議上,文強自信滿滿,看不出絲毫政治生命走到盡頭的跡象。
兩個月后,文強自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變成了現實——他果然被雙規了。
在這場自上而下的打黑風暴中,強硬的王立軍居然以單騎突進的方式,部分地瓦解了重慶官場以及黑社會既有的利益格局。
今年打黑風暴啟動以來,重慶已有200多名司法干部因涉黑保護身陷其中,其中有十幾個廳級和副廳級干部。多名官員的落馬,在重慶政界尤其是政法系統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重慶市非公有制經濟促進會會長黃偉認識不少這些落馬官員,他覺得他們都不冤——不過,他又反問:如果我們身處文強的位置,有幾個人不會勾結黑社會、開名車、泡靚妞?
畢竟,像王立軍這樣充滿了道德自覺的公安局長可遇不可求。
作為一個權力精英墮落的樣本,在金錢的誘惑、權力的膨脹以及監督的缺位下,“打黑”局長文強逐漸走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上調的巴縣官員
1991年,巴縣(現巴南區)的基層官吏文強的仕途一片平坦。由于“聰明、勤奮、工作肯鉆研”的特點,以及1982年全國嚴打斗爭中的表現,文強得到當時巴縣縣委書記張文彬的賞識。1972年從瀘州公安學校畢業后僅僅十余年,他就完成了從基層科員到地方要吏的飛躍。
1983年,巴縣搞機構改革,組建新班子,恰逢縣委分管政法口的常委到成都學習兩年,文強就接替了他的職務,得以躋身縣委常委。此前,他連縣公安局副局長都不是。
1985年,年僅30歲的文強升任巴縣分管政法口的縣委副書記。此時,他已經站到了從區縣進入重慶市的官員升遷路徑上。
不出意料,文強的仕途肯定會一片光明。在直轄之前,重慶主城區的官員大多從周圍區縣選拔,作為轄區內收入最高、財力貢獻最大的一個縣,巴縣官員上調后一般都出任重要崗位。
1991年,恰逢中央提倡“干部年輕化”,文強在這個背景下被市委組織部推薦給了市公安局。
重慶市公安局負責人看中文強,想調他來市里,開始提出建議讓他升任沙坪壩區公安分局局長,“先考察一下他”。不過,當時的巴縣縣委主要領導認為這個職務安排太低,“我們巴縣出來的干部,沒這么安排的”。
一年后,文強總算如愿以償,正式成為重慶市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雖然只有中專學歷,但在1990年代初期,文強曾在西南師范大學舉辦的研究生課程進修班在職學習兩年,“那時候提拔干部學歷是很重要一個指標,而警界當時高學歷者少,這段學習經歷,成為文強到市局任要職的重要砝碼。”
剛到重慶的文強表現了他對權力的敬畏。市局當時有一批解放后就參加公安工作的老領導,在警察隊伍中很有威望。剛到一個更高層級的權力系統,文強顯得很恭敬,他稱呼局里的老領導為“老人家”。
在另一方面,他又享有了權力的傲慢。一位曾經的市局警察領教過文強的高傲,“當時我和我們處長送文件過去,文強愛理不理。”
某個電視臺記者回憶90年代的文強時,認為文強當時已經很強勢了——“公安內部都知道文強是誰的人,再加上公安系統是半軍事化管理,所以臨江門1號市公安局大院里的人,哪怕是處長主任科長,對他都得敬畏三分。”
不過,此時的文強也確實表現了他在刑偵方面的特殊才華。時任重慶市公安局局長的王文德搞敵情出身,懂偵查業務,他也認可文強“肯鉆研,分析案情能說到點子上”。
上述記者也不得不承認,文強在刑偵破案上確實很專業,也很能吃苦。他看文強破過一個案子,嫌犯家在農村,獨樓獨院,文強在詳細了解了其外部環境和室內構造后,畫出了行動圖,確定由武警破門而入,特警殿后,其余民警包圍四周,以防嫌犯翻墻逃匿。“警方記者忠實記錄了行動全過程,現場很精彩”,該記者說。
于是,他提出要采訪文強,請他介紹這次凌晨搜捕行動的相關情況,文強同意給半小時的時間。那天很熱,文強穿著襯衫和短褲,作為市局領導在電視節目中穿便裝是不嚴肅的,于是該記者要求他把警服穿上,并且要戴上帽子。
“下頭呢?拍不到噻?褲子就不籠起了哦,熱球得很”,文強說。
在這位記者看來,文強的口才遠遠不如另一位副局長何海忠,錄了很多遍才搞定,但是那個時候他“沒有架子,很隨和,屬于性情中人”。
很多和文強吃過飯局的商界人士對此也有類似的評價,“此人很耿直仗義”。不少人認為他是典型的重慶袍哥脾氣,質地粗糙,缺乏打磨拋光。
不過,也有人認為這些都是表象,而非本質,一個明顯的例子便是——他的“哥們”怎么全是巨商大款,而沒一個平頭百姓?
律師周立太對文強印象就很差,文強調任司法局局長后,周立太有事給文強打電話,“作為司法局局長,那是文強分內的事”,但是文強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找別人吧。
脾氣也很大的周立太氣得把電話都扔了。
“警察問題比治安形勢更嚴峻”
無論在政界還是在民間,議論最多的便是文強的江湖氣,這跟他的愛好和行事作風也一脈相承——喜歡看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上了酒桌也很豪爽,跟他相熟的人并不稱之以職務,而是喊他“強哥”。
看起來很親熱的文強,在更多人眼中顯得難以親近。90年代,重慶有個小警察找到某個跑公安條線的記者,想調個單位,記者打個電話文強就出來了,酒喝了但事沒辦成。事后該記者聽一個相熟的朋友說,文強對他的評價是“一個文人,文氣十足,不好耍”,既然不好耍肯定就打不攏,此后除了工作再無聯系。
重慶市非公有制經濟促進會會長黃偉對文強的印象也大致如此。他和文強也很熟,還曾跟黃代強一起去西安替文強的哥哥祝壽,“文二哥”的稱號來自于文強在家中的排行,文強的哥哥在部隊工作,位列少校。
黃代強落馬之前任職重慶市公安局刑警總隊副總隊長,是文強手下的“四大金剛”之一,除黃代強外,其他三人為治安總隊原總隊長陳濤,公交分局原副局長趙利明,墊江縣原副縣長、公安局長徐強。
黃偉并不諱言自己和文強以及黃代強的關系——“因為我不參與他們的事情”。在和他們吃飯時,他也總能坐在主桌,能和他們坐在同一張桌上,這也是一種江湖秩序的體現。
“文強后來是越陷越深了”,黃偉說。
熟悉文強的公安內部人士透露,在2000年開始,文強涉黑問題被逐漸暴露,而上面也開始關注。一名退休官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證實,那時文強涉黑在重慶已經不是秘密,文強和一些涉黑大佬在公共場合出入變得公開化。
坊間廣為傳播的事例是,他和重慶市原“黑老大”王平相熟到可以在路邊吃小面的地步,多年前的巴南區“黑老大”封曼、在重慶黑社會中頗有地位的“毛今兒”(綽號)都是文強的結拜兄弟。
1996年12月,重慶朝千隧道發生槍戰,王平涉案。此后在警方嚴密布控下,王平仍然逃離重慶。有傳聞說,王平之所以能在警方布下的天羅地網中全身而逃,文強“功不可沒”。2001年,公安部開展第一次全國“打黑”行動,王平成為A級通緝犯。當時文強被公安部找去談話,訊問他和王平的關系,文強以培養“特情”的理由把自己摘干凈了。
2000年發生在重慶的“白云湖事件”,又暴露了文強的問題。當時有王渝男等十多人合資在璧山縣白云湖度假村開設“百家樂”地下賭場,被查封后在短短半月內即重新開放,數日后,賭場再次被潛入的警察查抄,現場發生槍戰,民警王誦倫當場死亡。
負責此案的原重慶市公安局治安總隊總隊長李虹,私下讓人毀掉了賬本和通訊錄。李虹由文強一手提拔,擔任治安總隊總隊長之前,負責打黑的刑警總隊一支隊任隊長,知情人透露,“白云湖賭場”實則有“友情贈送”給文強的干股。
一位參與此案的司法界人士向《新民周刊》記者回憶說,死難民警的家屬當場大罵文強,“打什么黑,文強才是最大的黑社會”。
就當文強涉黑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時,2000年“張君案”的破獲挽救了他的敗局。共和國第一刑事大案在重慶的破獲,不僅使文強成功擺脫了涉黑的陰影,還成為他仕途上升的動力。在“張君案”后不久,文強擢升為正廳級偵查員,升任常務副局長,成為二把手。不過,有消息說,從“白云湖事件”始,各級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對文強的反映就沒間斷過。對于這些質疑,文強都以工作的借口把自己撇清了。接近文強的人士回憶,2004年文強還特地在飯桌上主動提起這個問題:“現在有人說我涉黑,我們辦案需要線人,必須要跟那邊保持聯系,辦案才方便。”
滿天飛舞的還有文強的各種桃色新聞。在文強的情人、原重慶市公安局經偵總隊總隊長陳光明被抓之前,關于這個“警界女杰”和文強的非議已經很多了,陳光明也曾反映“文強霸占了我好多年,不讓我結婚”。
公權力量似乎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去介入這些難辨真假的丑聞,在他經營多年的公安系統內,文強逐漸坐大——有一種解釋是,重慶市公安局長多是由外系統調入,本身不懂業務,在專業性極強的刑偵工作上,不得不倚靠文強。
有司法界人士認為,重慶黑社會勢力猖獗的事實,“作為分管刑事偵查這么多年的公安局負責人,文強應負主要責任”——他與黑道之間的關系,一方面助長了當地黑惡勢力的瘋狂膨脹,另一方面也使一些原本正常經營的公司逐步走上養黑、用黑的路子。
警察和黑勢力就此形成一個畸形的怪圈。正是在這樣的公安執法環境之下,重慶公安開始大量培養“線人”,光明正大和涉黑人員接觸,一些區縣公安局長、隊長甚至普通民警大量卷入。
警察的個別要害人員收到黑幫好處后的不作為,還曾在重慶衍化出一個怪胎——“民間110”。2004年,原重慶市南岸區南濱路派出所所長岳村從警察崗位上病退,專心打理自己的“邦德商務信息咨詢有限公司”,號稱要打造一個正規化的“民間110”,這間公司的業務包括要債、保鏢等事宜,主要針對貴賓服務。
王立軍甚至表示:“重慶警察隊伍問題比社會治安形勢還要嚴峻”。來自官方的消息說,這次涉黑警員落馬200余人,而另外一些信息源表示,這次涉黑落馬的警員已經數倍于此了。
老重慶破局
在文強雙規之前,原老重慶九區十二縣籍貫的不少官員也因為腐敗問題落馬。自2007年年底,薄熙來擔任重慶市委書記之后,重慶隨即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反腐倡廉行動。這與王立軍到任之后展開的打黑除惡行動,形成了雙管齊下的局面。
原重慶經開區管委會主任唐文峰(正廳級)在2008年11月7日被判無期徒刑。他的涉案為當時重慶犯罪金額最大的貪官:挪用公款2.18億元、受賄982萬元、濫用職權造成國有資產流失2462余萬元。唐作風飛揚跋扈,為政界所詬病,行賄的企業老總則稱其為“老板”、“老爺子”。
唐文峰出生于重慶市合川區(原合川市),曾經擔任合川市市委書記、市長11年之久。而在1997年至2008年,唐文峰曾先后擔任中共重慶經濟技術開發區工作委員會書記、重慶經濟技術開發區管理委員會主任等職務。
在唐文峰落馬之前,重慶市渝中區副區長王政、九龍坡區區長黃云、渝中區區委副書記鄭維等人也相繼出事。王政為土生土長的重慶市渝北區人,黃云從重慶建筑學院畢業后,長期工作在重慶。這些在重慶直轄之前就入職的官員關系十分密切。
原全國人大代表、82歲高齡的重慶市人民政府參事雷亨順介紹::“重慶情況復雜,現在的重慶是由三大塊構成,一個是解放初期的原重慶,后納入了江津和永川地區,1997年直轄之后將又合并了萬州和黔江地區。”
“在整合過程中,利益和權力交織,直轄之前諸多問題也沒有得到有效查處,最終形成了復雜的官場抱團現象”,雷亨順說。
重慶打黑將持續到何時?重慶警方此前公開表示,10月下旬主城打黑將告一段落,主戰場將向區縣延伸,其中三峽庫區的萬州等區縣將是重點戰場。同時,繼續保持對政法系統黑勢力“保護傘”的高壓打擊外,將正式啟動對隱藏在黨政機關“保護傘”的清剿。
重慶市政府新聞發言人周波此前透露,重慶警方的打黑專案組一度擴展到200個,參戰警員由3000人增加到7000人,這相當于重慶總警力的23%。在警力緊張、“內鬼”眾多的情況下,重慶武警被大量借調到打黑專案組,協助警方抓捕和看押涉案嫌犯。
據透露,這些警員均吃住在專案組。“不過問,不打聽,不傳言”,這更是重慶警方的內部戒律。
某位司法界人士介紹,由于信息封閉,整個單位的氣氛更加緊張,很多人晚上睡不好覺,總擔心什么時候“厄運”就會降落自己頭上。
在重慶流傳的笑話是,某個官員下班后回家長嘆一口氣:又多賺了一天。
當地媒體人士也告訴《新民周刊》,他認識的民營企業家們打黑后出國的不少,有幾個老板本來還想著弄個“人大代表”的牌子來“擋一擋”,但是人大代表、渝強公司的老板黎強被抓后,這些老板們發現,“人大代表”也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