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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佛的身上,美國夢已經完全破碎,剩下的只是一地生活的碎片,日常的瑣事占據了他小說和詩歌的大量篇幅,他寫道:“害怕活得太久。害怕死亡?!本褪窃谶@種極端的矛盾中,他活著。
上世紀60年代中期,雷蒙德·卡佛突然對長篇小說失去了興趣,也許他寫過,天知道呢,在他去世后所有留下的文稿中,最長的也就是萬字左右,沒有一部小說達到長篇小說的篇幅。
他說:“這直接導致了我對詩和短篇小說的愛好。進去,出來,不拖延,下一個?!彼@一生與詩歌和短篇小說為伴,對于中國讀者來說,他更多的以短篇小說圣手的形象出現。女作家丁麗英說她很喜歡卡佛的小說,而格非在《雷蒙德·卡佛》一文中這樣寫道:“如今,雷蒙德·卡佛的影響與日俱增,儼然已是一位國際級的敘事大師?!?/p>
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卡爾維諾樹立起一種繁復文字的豐碑之后,卡佛卻反其道而行之,他追求的是“簡單”,對于形式創新不僅沒什么興趣,而且似乎非常反感。他喜歡的作家是契訶夫,他有很多三乘五寸大小的卡片,上面抄寫著他覺得非常有意思的句子,其中他反復體味的一句話就是從契訶夫的小說中摘錄出來的:“……突然,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边@句話對于卡佛來說有著某種神秘意味,他覺得這短短的一句話中有無限的可能性,它的簡潔以及它的暗示性,仿佛一座冰山,用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呼喚著人們對隱而不見部分的想象。
另一位美國“簡單派”的重要作家杰弗里·沃爾夫對他的學生說:“別耍廉價的花招”,卡佛覺得這句話還不過癮,他想說得更簡單:“別?;ㄕ??!辈还苁橇畠r還是精心制作,他都不需要。他覺得一些日常的事物,比如一雙舊鞋子,或是落日夕陽,就能讓人目瞪口呆。
于是,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些看似可有可無的故事。雷蒙德·卡佛向人們講述他們平凡的美國大眾恍惚而又不確定的生活狀態,他本身就是其中的一分子,所以寫起這樣的小說來自然是得心應手。卡佛說:“我自己就是這些勞動著的窮人中的一分子。對于他們,我充滿了同情。他們是我的人們。”他要畫一張美國窮人的浮世繪,他的迷人之處也許就在于此。
他說自己喜歡納博科夫,一段看似無關痛癢的對話就能讓他頭皮發麻激動不已,他將這視作自己的信條。他達到了,他總是強調尺寸感、適度感和準確。
但他所描寫的是一個怎么樣的世界?荒涼,被蛛網籠罩,被失眠困擾,醒來后會驚訝地發現,自己額頭中央、眼睛上方的位置上,會有一道抓痕;室內沒有其他人,只有他,他突然發現,自己就是“一個用自己的手對付自己的人”,生存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呢?生存就是和自己的搏斗。和肺癌,和酒精,和無窮無盡的空虛搏斗。他的注意力總是無法集中,這是他無法閱讀和寫作長篇小說的重要原因,從醫學角度來看,這是神經衰弱的典型癥狀,他的神經長期緊張。
于是,他選擇了酗酒來麻醉自己的神經,這是家庭遺傳的結果。對于自己身上的痼疾,他是怨恨的。他說:“父親,我愛你,但我怎么能說謝謝你,我難道不也是個酒鬼?”
在酒精的麻醉中,他可以暫時忘卻一些人生的不如意,同時,酗酒生涯也惠澤著他的寫作。他的許多小說名篇寫到了喝酒。《真跑了這么多英里嗎?》中的利奧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這成了他逃避生活的一種途徑?!段掖螂娫挼牡胤健分v的也是酗酒者的故事,在卡佛的身上,美國夢已經完全破碎,剩下的只是一地生活的碎片,日常的瑣事占據了他小說和詩歌的大量篇幅,他寫道:“害怕活得太久。害怕死亡。”就是在這種極端的矛盾中,他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