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碚

[摘要]世界的每一次經濟危機都是一次清醒劑,引發人們對經濟和社會問題的思考。自2007年始于美國爆發的這次金融危機,是一次具有深刻影響的重大歷史事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美國當然仍然是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但是其相對地位卻顯著下降,特別是中國、印度、巴西、俄羅斯等國的崛起,使世界多元化或多極化的發展態勢日趨加快。中國在全球競爭格局中的地位和歷史主動性將顯著增強。站在這一歷史變遷的關頭,審視中國經濟,不由得引起我們多方面的深刻思考。以本次國際金融危機為背景,本文回顧并分析了發達國家產業經濟走向,并就中國產業經濟發展的幾個問題進行理論性的討論。
[關鍵詞]金融危機;產業發展;體制改革
中圖分類號:FU6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096(2009)05-0003-07
一、國際金融危機對發達國家產業經濟走向的影響
由美國次貸所引發的金融危機,從表面上看只是金融制度缺陷和金融行為非理性所導致的系統性風險爆發,而實體經濟只是被殃及的池魚。其實,這次金融危機之深刻的根源在于實體經濟之中。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我們中國,都必須從整個經濟機體的內在關系中,認識危機的性質,找出擺脫危機的路徑。
當代世界產業發展時代特征是:以石油等化石能源為基礎的傳統產業發展達到巔峰時期;以電子信息技術為代表的高技術產業發展處于高平臺期;以金融為代表的現代服務業發展進入擴張期。體現時代特征的三類產業——傳統產業(主要是工業)、高技術產業(包括工業和服務業)和金融服務業,成為經濟體的三大支柱,各居要地,相互滲透,相互依存。國際金融危機的爆發表明這三大產業均面臨深刻的矛盾。
傳統產業面臨越來越嚴峻的資源、環境約束,發達國家傳統產業面對成本推進壓力卻越來越缺乏機制彈性,層層向發展中國家轉移。高技術產業盡管具有技術優越性,但技術創新的巨大“創造性破壞力”缺乏有效的新商業模式支撐,導致投資人長期信心不足而傾向于風險性短線投資行為。金融服務業具有強烈的自我增值能力,迅速擴張導致虛擬經濟膨脹,系統風險性劇增。
因此,世界產業發展的三大機制出現明顯障礙:第一,創新機制出現創新不足與創新失度并存現象。基本原因是:創新外溢和創新風險導致產業創新動力不足;同時,因創新者可以轉嫁失敗風險又導致一些領域創新失度,從而世界產業核心技術的突破性創新前景不明;此外,虛擬經濟吸納大量投資資源,并積累起越來越高的風險。第二,由于體制機制趨向缺乏彈性,企業特別是巨大型企業的成本控制能力衰減,盈利能力高度依賴于金融虛擬經濟以及以此為支撐的“資本運作”(兼并、收購、剝離、重組、證券化等),而一旦市場環境發生變化,整個經濟機體可能發生嚴重的系統性風險。第三,傳統產業和高技術產業的市場滲透能力都呈現缺乏適應性和擴張力的疲態,難以應對市場需求結構和社會(居民)財富結構巨大變化的現實,表現為銷售乏力,而不得不越來越依賴于信貸擴張。
因此,這次國際金融危機之所以如此深刻,表明整個世界總體上仍然處于工業化時代,即使是發達國家也沒有度過傳統產業(工業)消亡的發展階段,傳統產業與高技術產業的并存交融是當代經濟的基本特點,只有發達的工業才能支撐龐大的金融虛擬經濟。
實際上,在當代世界,制造業水平仍然是衡量國家綜合實力和國際競爭力的重要標志。美國擁有世界最高技能的勞動力和先進的裝備,是世界上制造業最發達和先進制造業發展最快的國家,長期以來一直是世界制造業的引領者。20世紀前半期,制造業是美國經濟增長的引擎,電力、廣播、電視、汽車、飛機、家用電器、計算機等領域的制造業曾經是美國的驕傲。隨著日本、亞洲“四小龍”以及中國、印度等發展中國家制造業的崛起,美國制造業占國內生產總值比重和就業比重逐步下降,甚至在汽車、鋼鐵、消費類電子等美國過去實力很強的制造業領域也面臨嚴峻挑戰。有研究表明,美國制造業地位的相對下降,是產生這次金融危機的重要原因之一。2000年以來,美國制造業減少了370萬個就業崗位,即減少21%的制造業就業人數。這一現象被認為威脅到了美國作為創新領導者的地位,而且對應對全球暖化和解決基礎設施老化的問題非常不利。
在本次金融危機以前,不少人就指出,美國制造業不振將導致嚴重的危機。在這次金融危機中,美國再次認識到制造業的重要作用,對制造業發展的有關重大問題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一些人提出了“再工業化”(Reindustrialization)和重振美國制造業(Renewing U,S,Manufacturing)的主張。問題是,發達國家的傳統工業(制造業)已經“高成本和高福利”化,其制度的僵化使得企業難以消化高額的成本和技術創新的巨大投資花費。即使是不乏先進技術和創新能力的大型企業,其成本一收益關系也處于“邊際”狀態,一旦出現市場變化,很容易發生虧損甚至陷入破產境地。人們難以理解,為什么曾經賺取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豐厚利潤的企業,居然抵御不了一年的虧損風險?這表明,對于發達國家,即使制造業仍然至關重要,也難以在現有的運行機制下保持國際競爭力。所以,如果要實現再工業化,或者重振工業,就不僅必須有技術創新,而且要有經營模式(盈利模式)創新,而成本的控制更是一個嚴峻的課題。更重要的是,必須有競爭規則和國際貿易規則的改革,否則,發達國家的企業就只能如同貌似強大的“恐龍”,難以適應發生巨變的生態環境和難以抵擋那些看似弱小的競爭者的挑戰。所以,奧巴馬政府盡管表示須重視美國制造業的重振,也不可能重走回頭路,而必須從制造業的現代化、高級化和清潔化中找到所謂再工業化的出路。而這意味著,發達國家將在競爭規則和國際貿易規則上做文章,以使得“現代化、高級化和清潔化”的工業產品具有國際競爭力,即不僅具有技術上的優勢,而且也必須有成本一價格上的競爭力,否則,“再工業化”只能是紙上談兵。
因此,對于中國的產業發展,發達國家所主張的競爭規則和國際貿易規則的變化將是一個重大的挑戰。在金融危機中,國際市場規模突然大幅度縮減,對中國工業品的出口造成極大沖擊。而當危機過后,國際市場再度繁榮時,中國工業也不可能再次回到曾經趟過的同一條河。希臘哲人的著名格言“人不可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將是中國產業發展面臨的現實。我們不能期望一味地批評發達國家利用“技術壁壘”、“環保壁壘”、“碳排放壁壘”實行貿易保護主義,就能保持國際競爭規則和國際貿易規則的一成不變,以變應變才是惟一可行的策略。
二、工業增長及工業化與科學發展的關系
針對本世紀以來所面臨的一系列新問題和新形象,中央提出了以科學發展觀統領全局的新發展觀,這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思想進步和政策理論的概念創新。問題是,如何理解科學發展觀?科學發展觀的理念如何體現為具體的行為和可行的政策措施?
在金融危機之前,一些人曾經抱有一種浪漫的想法:既然工業增長,特別是重化工業的發展會導致資源消耗(枯竭)和環境破壞,那就不要發展工業,特別是不要再走發達國家重化工業發展的工
業化道路好了,因此,GDP增長率即經濟增長不重要了,直接追求“幸福”好了。科學發展觀幾乎被曲解為對工業的譴責,似乎走科學發展的道路可以繞過重化工業的工業化階段。
金融危機的爆發,使浪漫主義不得不讓位于現實主義。人們再次切身體會到,GDP即經濟增長太重要了,沒有GDP的增長,“幸福”成了海市蜃樓,因為,對于大多數人,就業是第一位的“幸福”,是其他“幸福”的基礎。失業是極大的痛苦和不幸,而解決就業問題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保持經濟增長。因此,工業增長不僅是傳統發展道路的基礎,也是科學發展的基礎。科學發展需要更發達的工業,當然也應該是更清潔的工業。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正確認識工業發展的自然和經濟性質呢?工業的本質是更清潔、更節約的,還是浪費和污染成性的?從根本上說,工業生產是人類對自然資源進行開發利用,將其加工制造為符合人類需要的產品的過程。工業化是工業生產方式成為人類居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的一個社會發展過程,迄今為止已經歷200--300年的歷史,人類在總體上仍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處于工業化的發展階段。工業化需要大規模地開發使用地球物質,工業化的技術路線總是傾向于選擇地球上儲量豐富和比較容易開發的物質,這些物質由于成為工業生產過程的投入物,才成為具有工業利用價值的“資源”。所以,地球物質是否成為“資源”取決于工業技術路線以及由其決定的資源路線。也就是說,是工業化的資源路線決定了地球物質可以區分為“資源”和“廢物”。任何“廢物”在一定的工業技術路線下都可以成為“資源”;任何“資源”在一定的工業技術路線下也可以成為“廢物”。從本質上說,“資源”是工業創造的,工業先是創造了資源,然后才消耗資源。如果沒有工業,就根本談不上資源和資源的消耗,因為地球上的物質大多數并不天然就是“資源”,而工業的發展也必然會創造和消耗資源。
從工業生產對環境的影響來看:工業化資源路線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對環境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在人類工業化的初期,即歐、美、日本等國(地區)的工業高速增長時期,就發生過嚴重的環境污染現象,但由于當時在整個地球上工業化國家為數較少,而且污染也有一個累積過程,所以,當時工業化對環境的污染尚未形成全球性影響。但是到了當代,一方面,中國、印度、巴西等發展中國家進入加速工業化時期;另一方面,環境污染的累積效應使之成為全球性問題,甚至對整個大氣環境造成很大的破壞,即溫室氣體的排放導致全球氣候變暖(這一看法盡管并非沒有爭議,但確實有越來越多的證據使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人類經濟活動所排放出的二氧化碳等氣體導致了全球平均氣溫升高),由此可能產生一系列人類難以意料的后果。
美國前副總統阿爾·戈爾(AJ Gore)攝制的紀錄影片《難以忽視的真相》中提供的資料顯示:在由于溫室氣體排放而導致全球氣候暖化中,美國負有30.3%的責任,歐洲負有27.7%的責任,俄羅斯負有13.7%的責任,中國以及東南亞、印度負有12.2%的責任(參見表1)。這表明,工業化的生產方式和資源路線,以及由此導致的生活方式,對世界環境造成了很大影響。工業化資源路線的環境代價甚至可能對人類生存造成很大威脅,需要全人類高度重視,并以集體合作的方式來應對這一嚴峻的挑戰。
如前所述,由于整個世界正處于工業化階段,工業化的資源路線決定了對全球環境的巨大壓力,所以,即使一些國家和地區為了本國和本地區的環境保護而禁止污染嚴重的工業生產,或提高環境保護的標準門檻,這些生產活動也會轉移到其他環境標準門檻較低的國家和地區。因此,工業化在全球的擴展,特別是傳統工業從發達工業化國家向后發工業化國家的轉移,可能導致環境污染從先進工業化國家向后發工業化國家的轉移。所以,工業化對資源的消耗和環境的污染是一個全球性問題。或者說,資源的大量消耗和對環境的更大壓力,是經濟全球化過程中的一個現象,解決這個問題必須依靠全球各國的共同努力。
西方研究機構和研究者指出:14%的中國廢氣是由生產出口到美國的物品所造成的。英國“新經濟基金會”(New Economic Foundation)的研究報告說,每一件在中國生產出口到英國的物品,其廢氣排放量比在英國生產要多1/3。西方國家對中國產品的依賴,變相地把廢氣排放量轉嫁到中國。該機構政策總裁安德魯-西姆斯表示:“每當政府官員談及氣候變化的時候,他們似乎把中國當作替罪羊……。”
對于世界工業化資源路線所導致的資源和環境代價,正受到全世界越來越高度的重視。大力促進能源和資源效率的提高、可再生能源和資源的利用、清潔能源的開發,以及資源循環利用和減排技術的創新,成為世界各國共同努力的方向。這意味著,當世界進入工業化的中期和后期,必須對工業生產的技術路線和工業化的資源路線進行重大調整,這一變化的深刻性不僅表現為技術的進步,更重要的是將表現為制度安排、政策方向以及產業組織的全面變革。更深刻的是,要求人類對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基本觀念也必須發生深刻的改變。例如,綠色環保主義、慢生活和“慢食”(slow food)運動、簡約主義等,正在成為一些發達國家的社會潮流。人類仍然處于工業化時代這個基本現實,使得悲觀主義和自然主義的觀念不可能成為社會意識的主流。工業化和發展著的世界以強大的力量決定著社會意識的主流必然是:以發展的力量優化環境,在發展中實現環保,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并重。人類的價值目標不是自然主義的原始環境,而是在高度發展水平上的環境質量。中國共產黨所提出的科學發展觀實際上就是這種工業化社會主流意識的集中表達。
這次國際金融危機以來,美歐國家開始把解決資源環境問題作為發展制造業的重要方向。奧巴馬政府將把投資發展氣候友好型能源(Climate—friendly energy)作為重要的政策舉措。其中包括,政府10年投資1 500萬美元支持發展下一代新燃料和燃料基礎設施;建立清潔技術發展風險資本基金(Clean Technologies Deployment Venture Capital Fund),支持新能源和節能技術的發展;鼓勵和支持新能源交通運輸設備的發展。奧巴馬政府還將采取政策措施,鼓勵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創新,使美國成為清潔技術的領導者(Clean Technology Leaders)。通過制定聯邦投資計劃促進制造現代化,形成未來的高端需求技術(High—demand technologies of the future),包括使現有的或者已關閉的制造設備現代化,以形成新的發達的清潔生產技術。
美國學者法里德·扎卡利亞在2008年出版的《后美國世界》一書中寫道:“燃料是美國的經濟和技術基礎,如今這一基礎仍然十分穩固。美國確實面臨著一些更大、更深刻、更廣泛的挑戰,這在歷史上前所未有,而且,他者的崛起也意味著美國占據全球GDP份額將降低,但這一進程與英國在20世紀的衰落不可同日而語,因為英國當時在創新、能源和企業開拓方面的領先地位均已喪失殆盡。只要面對挑戰采取積極應對和主動調整的態度,美國仍然將是一個舉足輕重和充滿活力的經濟體,并
將繼續引領下一輪科學、技術和工業革命的潮流。”
以上分析說明,人類解決資源環境問題的出路絕不是不發展工業。工業化的本質是使更多的地球(甚至太空)物質成為資源,而且創造更多可以適合人類居住的地球環境(將來還可以有天空環境),因此,人類必須通過發展更發達的工業來解決環境問題。尤其是中國,我們并沒有進入后工業化階段,工業化的任務還遠遠沒有完成;中國工業的規模擴張和世界份額提高的過程并未終結;國際金融危機之后中國生產和國際市場占有率將明顯提高;中國的工業基礎必須進一步增強。總之,中國所面臨的幾乎一切重大問題,包括環境問題,離開了發達的工業都不可能解決。
因此,我們在國際金融危機下更深入地思考中國的科學發展道路,認識到發展,即堅定地走工業化的道路是科學發展的第一要務。同時也更深刻地認識到:盡管工業化社會的財富觀念和效率意識是市場經濟的動力源泉,物質財富的極大涌流是市場經濟偉大創造力的體現,但是,現代財富文明和工業文明決不應是極端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斂財意識和行為的統治。在基于現代財富文明和工業文明的市場經濟制度下,追求財富不僅僅是一種個人負責精神,而且,也應該和必須是一種社會責任行為。它意味著財富形成過程中的個體(個人和企業)行為也要具有對利益相關者負責、對社會負責、對世界負責的意識;它要求財富的創造和積累過程不僅對個體是可以持久和代際相繼的,而且應該和必須對社會、世界和人類也是可持續的和有價值的。
工業化不僅僅是一個經濟發展過程,也是一個社會進步和現代文明過程。因此,實現從以物為本向以人為本的觀念轉變,并實現社會責任意識的提升,是工業化邏輯的必然延伸。科學發展觀的實質不是放棄對物質財富的追求,而是必須賦予物質文明和創造物質財富的過程以更強的人文價值。即發展的價值不能僅僅用生產的物質成果和物質財富來判斷,而必須用是否有利于或促進全體人民的生活質量的提高和生活環境的改善來衡量;生產過程的競爭方式不能建立在對人的基本權利的損害之上,而必須將“社會責任”原則作為與工業社會的效率至上機理并行不悖的準則。因此,發展的價值不僅僅是物質財富的大量涌流,而且是創造和追求物質財富過程的文明有序,是經濟發展成果的公平分享,是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良性互動。總之,在工業化進程中,發展的價值是物質富裕條件下人的自由、平等與尊嚴,是經濟強盛條件下社會的文明、正義與和諧,是人類在利用自然中同自然友好相處從而能夠世世代代獲得大自然的持續恩惠。中國工業化60年的偉大成就,使億萬中國人開始能夠越來越多地享受工業文明的福利;但中國13億人口中還有更大一部分人仍在期待著工業文明的到來,盼望著也能夠真正享受現代工業文明的福利。因此,工業化不僅是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主題,是最大的民生事業,而且也是具有巨大的人本價值、社會價值和全人類價值的偉大歷史進步。
三、如何正確認識產業升級
按照科學發展觀的理解,發展應以人為本,必須以滿足人的需要為目的。那么,什么是人的需要,一般認為是“衣、食、住、行”等消費需要。其實,從經濟機理上看,這次國際金融危機也進一步顯示了,人的需要不僅具有自然性(物質性),更重要的是具有經濟性和社會性。從經濟性和社會性看,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第一需要是就業,而能否就業,又取決于就業能力,以及從事生產的企業是否具有競爭力。如果缺乏就業能力,或者從事生產的企業沒有競爭力,就難以實現就業。所以,工業化的過程本質上是為勞動者創造更多就業崗位的過程,具體說就是使農業勞動向工業勞動轉移的過程。
中國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有數億農業勞動者必須向非農產業轉移。而且,也因為中國勞動人口眾多,在生產競爭中可以形成勞動密集的比較優勢。所以,無論從就業需要還是發揮競爭優勢(或比較優勢)看,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都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必由之路。問題是,在200—300年的世界工業化過程中所形成的西方主導的工業化技術路線上,勞動密集型產業通常是勞動生產率較低的產業,而資本密集型產業的勞動生產率通常更高。所以,如果沿著這樣的技術路線,那么,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往往意味著低附加值、低效益、低技術含量。所以,人們總是追求從勞動密集型產業向資本密集型產業的轉變,并稱之為“產業升級”,而且,以此為依據,將各類產業分為“夕陽產業”、“朝陽產業”等。
工業化就是用更高級的生產工具來裝備勞動者,因此,勞動者所使用的工具和裝備越來越強大,也就表現為工業越發達,產業的資本密集度就會更高,這確實是一個必然的客觀規律。但這只是一個長期的歷史趨勢,須通過相當長的產業發展過程才能表現出來。而各個不同國家,產業發展的具體路徑會有各自的特點,特別是受資源稟賦的影響很大,所以,產業變遷的具體路徑會有很大差別。如上所述,中國的人口規模和發展階段決定了在相當長的發展時期,必須發揮勞動資源優勢,從另一角度說,就是產業選擇必須符合勞動者的就業需要。因此,產業升級絕不是簡單的技術變化過程,而是一個人的技能和素質變遷過程,產業升級過程也必須以人為本。所以,中國現階段并沒有“夕陽產業”,必須實行全方位的產業發展戰略。也就是說,盡管資本密集型產業是需要更大發展的產業,但勞動密集型產業仍然是中國必須大力發展的產業。而隨著技術進步,傳統勞動密集型向新型勞動密集型產業轉移是中國產業升級的路徑特點之一。實際上,中國發展高技術產業也往往是從高技術產業鏈上的勞動密集環節進入的。
這次金融危機更告訴我們,產業升級不僅要有目標,更要有可行的路徑和適當的政策安排。要充分認識產業升級的漸進性和階段性。而且,產業升級的含義不僅僅是產業間的替代過程,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是產業內升級,即同一產業的技術提升、工藝革新、產品創新。特別是,對于中國工業發展來說,最具有重要意義,也是解決難度最大的問題是形成“精致生產”和“精致企業”。
關于產業升級或產業調整還有一個非常現實的重要問題,即如何認識和對待資源密集型產業的地位和發展。如本文前節所述,我們不可能以不發展工業的方式來解決面臨的資源和環境問題,也不可能以不發展資源密集型產業的方式來實現經濟發展。其實,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國外就有一些人提出過,由于受到自然資源和環境容量的限制,人類只有以“零增長”的方式才能應對即將來臨的“增長的極限”。也有人主張,發展中國家應采用根本不同于西方工業化國家的重化工業技術路線的所謂“中間技術”,來克服大量耗費自然資源特別是消耗石油等化石能源所產生的矛盾和導致的問題。但是,迄今為止,以上兩種主張都沒有得到實現。因為,現代經濟發展有其客觀規律,工業化的道路具有必然性,而工業化的一定階段必然要經歷資源密集型產業(重化工業)較快增長的過程。只有經歷這一階段,經濟發展才能繼續推進下去,否則就會產生嚴重的發展瓶頸現象。
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我們的工業化就會進入一個沒有出路的“死胡同”,即不發展資源密集型產業不行,發展資源密集型產業又會受到資源約束,而且嚴重破壞環境,從而無法實現可持續發展呢?
其實,資源密集型產業與浪費資源并不是一回事。“資源密集型”是指這類產業的性質是大規模地實現地球物質的形態轉化,例如,將礦石轉化為金屬或者非金屬材料,再將金屬和非金屬材料加工為工業或者建筑業產品。而這類產業是否“浪費”,或者不合理地“高消耗”了資源,則取決于工業技術水平。如果工業技術水平低下,資源密集型產業就會是高消耗、高污染產業;而如果工業技術水平高,資源密集型產業完全可以成為低消耗和低污染產業。例如,在低技術水平下,鋼鐵是高耗水產業;但是在高技術條件下,鋼鐵也可以成為節水產業。
其實,從經濟機制上看,資源密集型產業同節約資源不僅可以不相互矛盾,而且具有相互依賴關系,即只有發展資源密集型產業才能形成節約資源(包括節能)的激勵機制。20世紀70年代,就發生過兩次“石油危機”,全世界都知道未來石油資源將會枯竭。但是,迄今已經30多年,石油替代問題的解決并沒有取得突破性的進展。我們沒有理由說在科學技術上人類沒有能力解決節能和能源替代問題,沒有理由說這一問題的解決在科學技術上比上火星還困難。根本的原因是,由于沒有真正形成有效的創新機制,因而解決這一問題的創新動力不足,創新風險過大,不足以激勵足夠的商業性資金進入解決這一問題的長期投資領域(特別是當石油價格波動頻繁的條件下,不能支撐長期投資信心)。這說明,只有當資源密集型產業仍然有發展必要,同時資源供應趨向更為稀缺的條件下,節能和能源替代技術的重大進步才有經濟激勵的基礎。可見,發展資源密集型產業同節能技術和新能源技術的進步具有內在的互補性,而不是簡單的相互替代性。
我們看到,這次國際金融危機之后,歐美發達國家“再工業化”的動向與大力主張發展新能源和“綠色制造”、“低碳經濟”等的政策意向是并行不悖的。對此,我們一定要有辯證的思維和科學的認識。在當代中國,發展資源密集型產業(重化工業、基礎設施建設等)與形成節能減耗技術、能源替代技術進步的有效體制機制具有密切相關性,甚至可以說是一塊硬幣的兩面。
四、根本出路是深化體制改革和優化政策環境
世界和中國擺脫這次國際金融危機的過程大體將經歷四個階段:第一,政府實施宏觀經濟刺激政策。穩定宏觀經濟供求,遏止經濟下滑。第二,企業在經受危機沖擊后,完成調整過程,適應變化的環境,恢復競爭力,逐步實現市場滲透和經營恢復。第三,部分產業出現增長回升,并趨穩定,相關經濟部門(房地產、股市等)恢復常態,特別是,產業結構中的新增長點或強勁增長勢頭出現。第四,國際市場景氣回升,經濟增長回到正常軌道。目前,中國已經基本渡過了第一階段,進入第二階段,發達國家大多還處于第一階段。
在不同的危機階段,國家所采取的政策措施是不同的。我們一定要清醒地認識到應對危機的短期政策,即非常時期所采取的措施同長期性政策,即常規條件下的政策原則之間的區別與聯系,不能把兩者混淆起來。例如,在應對金融危機中,各國都采取了一些不得不使用的政府干預方式,甚至包括“國有化”措施和救助競爭失敗者的政策。其長期影響可能會使得在國際競爭中,國家意志的介入與作用,特別是國家間政府協調與合作的作用將顯著增強。但是,我們不能誤以為,從此,國家干預將成為決定經濟發展的主要力量,成為發達國家經濟政策的一種常態。其實,經歷危機之后,全球市場經濟制度的基本競爭規則不會發生根本性改變,經濟全球化的趨勢不會逆轉。從長期看,各國市場經濟體制的完善化程度,特別是制度彈性和應變性,仍然是決定產業和企業國際競爭力的決定性因素。率先擺脫危機,并且具有長期競爭優勢的一定是市場機制更完善、體制機制更具彈性、競爭更加充分的國家。而依靠國家保護、政府參與來維護競爭力的做法如果長期化,形成依賴性,最終是會損害其國際競爭力的。競爭力來源于有效和公平的競爭,這一基本規律不會改變。
當然,經歷這次金融危機,競爭規則和國際貿易規則將會發生一些重要的變化,這將對國際產業及貿易的競爭格局產生重要影響。發展中國家更傾向于傳統自由競爭和自由貿易,發達國家則會傾向于在自由競爭和自由貿易中加入各種非傳統因素(例如,更多的“社會責任”、“國際責任”,更嚴格的“知識產權保護”,更高的“產品安全標準”等)。但是,無論如何,使企業在競爭中增強競爭力,以更具競爭力的企業和產業參與全球競爭,仍然將是全球競爭格局的主要特征。
因此,在應對金融危機中,必須注意短期應對政策與長期體制機制優化相協調。從根本上說,應對危機將成為一次世界性的“模式競爭”和制度優選過程。過去和未來的國際競爭歸根到底都是國家間的體制機制競爭,更具競爭性和彈性的體制機制最終會表現出比缺乏競爭性和彈性的體制機制更具有生命力。所以,當應對危機的第一階段向第二階段轉變時,我們必須更加關注具有長期影響的體制改革和政策環境優化問題。其中,最重要的仍然是,要建立和維護更開放和更有效的市場競爭秩序,要使各類企業處于公平競爭的地位,要使企業的經營環境更有助于企業自主的適應性調整。總之,就是要讓我們的經濟機體更具彈性,防止其僵化而損害企業群體的國際競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