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母對子女的愛是無法用言語盡述的。
因此,在本期《英才》這組回憶父母的文章里,家庭溫情充斥在企業家們講述的故事中,再正常不過。
有句名言:一個人的一生,唯一不能選擇的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是的,父母不能選擇,但是,人生的路可以自己選擇。父母把子女帶上了人生的跑道,怎么跑還要看自己。
跟很多人一樣,文中四位企業家不單從父母那里得到了他們受益至今的東西,并加以很好的運用,才有了他們的今天。
真正明白給予與獲得的關系,才是他們人生最大的收獲。從四位企業家的講述中可以體會到,子女對父母的愛,除了親情外,更多的是感恩。
不是只有驚心動魄的故事才動人,孩子與父母之間的故事永遠是那么溫馨、纏綿。
父母傳遞給我的觀念是要永遠做一個普通人,一個人要把自己對生活的適應能力作為最大的財富。
一種活著的態度
口述|萬科企業股份有限公司副總裁 毛大慶
我的父親杜祥琬是中國“兩彈一星”的核心人物之一,他長期從事核武器理論設計與核試驗診斷理論研究工作,是核武器中子學與核試驗診斷理論領域的開拓者之一。作為學術帶頭人,在他的主持和直接參與下,解決了大量中子學物理問題,提出并研究了多種測試項目,提高了中子計算數度,發展了基本完整而實用的系統核試驗診斷理論,使我國在這一創新高科技領進入世界先進行列。
中國“兩彈一星”可以說是最早的兩代海歸和國內一批優秀人才共同努力的結果。鄧稼先、錢學森、王淦昌、郭永懷等他們是第一批海歸,解放前留美,解放后毅然回國。而我父親則屬于國家為了保障國防科技研究,最早派到蘇聯學習的那一批,相當于是第二代海歸。
國家863計劃中,在老一代科學家錢學森、王淦昌、朱光亞等幫助下,他又成為中國新型強激光研究的開創者之一、863計劃激光專家組的首席科學家。此外,父親還擔任國家能源專家咨詢委員會的副主任、中國工程院副院長。
我的母親毛劍琴也曾經從事核武器研究工作,她學的專業是控制理論與控制工程。后來,母親長期進行航天設備的推進系統和控制系統的研究及教學工作。培養的博士碩士很多都在神五、神六等的工作中發揮著骨干作用。
所以,我一直都覺得自己跟他們離得很遠。首先,他們的專業我聽不懂;其次,因為工作的性質,他們也很少讓我知道他們具體做的是什么。小時候,我家里有規矩:他們的房間我幾乎很少進,他們桌上的紙我從來都不敢碰,因為不知道哪張紙上可能就是機密的信息,我也從來不問。
那時候,他們經常去一些奇怪的地方,和一些叔叔、阿姨說起“溝里”,聽起來像“黑話”一樣,后來我才知道研究所都是在山溝里的,去“溝里”指的是去做研究。
在我的印象中,小時候家里有很多奇怪的東西。比如有一件類似于飛行員帶的那種很大的風鏡,還有打孔紙,上面都是數,是當時的電子計算機運行的數據。中關村出現的中國第一臺電子計算機,服務對象就是搞尖端科學研究的這批人。
小時候爸媽經常不在家,我很難見到他們。甚至三歲以前,我只對父親略有印象,對母親幾乎沒有印象——在那以前,她幾乎沒和我在一起生活過,一直在綿陽山里的基地做研究。以至于我三歲多她回家時,我把她叫做“阿姨”。
相對而言,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稍長一些。
對國家、民族、社會、使命感、責任感這些宏大概念的理解是我從父親那里學到的。這與他的工作有關,更與他的家庭有關。
我的祖父杜孟模是中國共產黨最早期的黨員之一,是我黨優秀的先驅人物。祖母是歷史教育家和學者,與劉和珍同是輔仁大學的同學。“三一八”慘案的時候,祖母曾和劉和珍等一起參加學生抗議活動。
父親家“文革”期間遭受了巨大沖擊。祖母被四人幫直接點名,死得非常悲慘。祖父當時是河南省副省長、政協主席,卻被嚴重迫害,后來半身不遂,孤零零死在家里。胡耀邦領導下的撥亂反正工作中最早平反的一批便是我的祖父母。
遭受這么大的打擊,原本可能在家庭中留下很深的“文革”烙印。早在“文革”中,家族中就出現了不同的價值取向,有人認為爺爺奶奶真的有問題,有人認為被打倒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而父親則不同,最初他不跟我講這些,等我稍能理解這些事的時候,他則逐漸引導我理解那個時代,告訴我爺爺奶奶是好人、是英雄。父親從沒有因為家庭遭受不公正的待遇而反感這個國家,而是從社會發展的角度去看待那樣一場浩劫,反而更加努力為國工作。
另一個在火車上的故事,也讓我重新認識了人生。
高考結束后,父母出差去大連,我也同去。他們坐軟臥,理論上可以幫我也買一張軟臥票,但是父親并沒有這么做。他說白天可以在軟臥玩兒,但是晚上睡覺必須回到硬座車廂去。那時候的火車,硬座車廂又臭又臟,和軟臥車廂是兩個世界。
結果,我白天沒在,硬座也被人占了。父親沒有讓我回軟臥,只是和乘務長說給我找個地方擠一下,說完就走了。沒辦法,我只得拿兩張報紙坐在兩個車廂中間,其實就是廁所門口。那個地方很臭,睡不了覺,我只有看車廂里面的人打發時間,發現大家都是滿臉不高興。
第二天,我跟父親說起我所看到的。他說:“你看得角度很好,中國很多人其實是不高興的,為什么呢?因為還有很多人是貧窮的,生活很糟糕,很多人的生活和你大不同??”這件事情我到今天還記得非常清楚。通過這件事,我明白了怎么理解這個龐大復雜和多元的社會,怎樣去認識自己的生活,并且知道今天的生活和這個社會是什么樣的關系。
曾經有一段時間出國熱,班上幾乎所有同學都在考托福,因為母親在國外,我是比較有條件出國的,但是我當時內心很抗拒,老想為什么要出國?我的中國情結很重,當時滿腦子想的是去農村走一走。那年寒假我去了河南的農村,坐在那種沒有窗戶的破公共汽車到嵩山去看少林寺。走在黃河沿岸,看一個一個殘破的窯洞,當時的我真沒有見過這么窮的地方,也很難理解那時的國家怎么會是這樣的情景。
我到河南烈士陵園去看爺爺的墓地,發現楊靖宇、徐海東、吉鴻昌等烈士的墓地也在那里。他們都是離我們很遠的革命英雄,只在小時候聽過關于他們的故事,但是一下子,我覺得和他們很近,內心受到極大的震撼。國家建設了這么多年,烈士犧牲了這么多年,人民生活怎么還是這樣?我們讀書為什么呢?那一次,我的內心產生了很多的疑問。
于是我寫了一封十幾頁的信給我父親。父親給我的回信也很長。他說很欣慰我能有這樣的思考,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我所看到的那么多人不高興,正是為什么我們要努力讓國家強盛的原因。
總體來看,在我的家庭,家長里短、噓寒問暖的場景比一般家庭少很多,甚至打起電話都有些官腔,但重要的是,父母給了我潛移默化的心靈影響是難以言表的。
雖然從小周圍是很多的著名的科學家,生活條件一直還算不錯,但父母傳遞給我的觀念是要永遠做一個普通人,一個人要把自己對生活的適應能力作為最大的財富,要告訴自己你能夠過最普通的、條件最差的生活,而且時刻不要忘記這是最大的本領。
他們還給了我這樣的一個概念,不管是在工作還是生活中,總會碰到不同價值觀、不同層次、不同知識修養的人,不要輕易去看不起誰。人的心態要平和,要把自己放低。
還有一點,他們并沒有給我講太多,但是他們的身份與工作得以讓我有機會接觸到,那便是英雄主義的教育,這一點給我莫大影響。
父親給我講過一個關于郭永懷的故事我印象至深。郭永懷是和錢學森一起留美、一起回國,也是第一代“兩彈一星”功臣中重要的科學家。在一次從核試驗基地坐軍用飛機回來的時候,飛機失事,郭永懷犧牲了。在清理現場時人們發現,烈士的遺體都燒焦了,但是他和秘書兩個人在失事的一霎那死死抱在一起。艱難地把他們分開后,人們發現他倆的肚子和胸部是保存完好的,兩人中間完好地保存著裝著重要數據和機密文件的公文包。
就是這些故事里才有的人物,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大院里。平日里,我看著他們去買菜打醬油。這些瑣事讓我看到了他們的樸實。所以,對于犧牲、奉獻、國家利益高于一切、人生價值這些詞,在我看來是很具體的。
通過觀察父母和父母身邊的人我明白了,英雄主義不是說去沖鋒打仗,而應該是敢于面對挑戰、敢于在挑戰面前脫穎而出的大無畏精神。英雄主義會讓一個人的氣質、氣量、思維的空間全面產生變化,最重要的是一種活著的態度。
(采訪|本刊記者陳培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