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父親之間的矛盾很少,最大的一次沖突是為了我要跟張寶全結婚的事,那次,他打了我一輩子里唯一的一巴掌。
我的父親是一名職業軍人,但他很細心、多才多藝、很愛孩子。在那個年代,父親算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由于爺爺當年闖關東到東北做茶葉和絲綢生意,家里條件不錯,所以父親得以在哈爾濱一中念到高中畢業。畢業后,父親懷揣兩個手榴彈,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參軍去了。
從解放戰爭到淮海戰役、渡江戰役,一直到金門戰斗,父親從北打到南,最后留在了福建。我出生的時候,家在福建山區,父親是一個師長,不久后升任副軍長。小時候我們老搬家,從漳州、廈門、泉州到莆田,經常住防空洞。最深的記憶就是那會兒時刻不忘“解放臺灣”,不時地,會有熱氣球從對岸飄過來,這邊也有氣球飛過去,撒傳單、撒生活用品......
在當時野戰軍的環境里,我和父親的距離很近。他在上班的路上就能看到我在水塘里抓青蛙,或者我在捉螞蚱的時候也能看見父親帶著部隊經過。所以,雖然他工作挺忙,我們之間的交流還是很多。而且,我和父親是那種無話不談的父女。
小時候,我經常跟父親一起散步。他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我老得跟在他后面小跑。他喜歡邊散步邊給我說歷史故事,像三國演義、春秋、戰國之類的。所以,我讀的第一本書、也最喜歡的一本書就是《三國演義》。
我哥哥比我大10歲,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兒。印象中,父親總是在夸我、肯定我,讓我樹雄心、立大志,告訴我女孩子也要大氣。所以我從小就膽子大、主意正。
“好孩子是被夸出來的”,這句話很有道理。我的童年特陽光燦爛,自我感覺好得不行,所以長大后也特別自信,這種感覺擋都擋不住。
我母親沒什么文化,不過人長得很漂亮。剛解放的時候,部隊上給干部們介紹對象,因為當時我父親的官不大,輪到他時,沒有滿意的。他自己也談了幾個,有海外華僑,也有過去的同學,都是那種既會游泳又會彈鋼琴的洋派女孩,但組織上認為出身不好,不同意。后來父親回山東老家時,在一個集市上看到我母親正在賣東西,當即一見鐘情,更沒想到母親一口答應,第二天就跟著父親去了部隊。
父母對我采取的政策是“放養”,不會像現在的家長,對孩子過度照顧。這也養成了我凡事很要強、負責,甚至有一點硬撐的性格。
小時候,我是孩子群里的司令,手下號令上百個小孩。那時候,經常打架,那些比我大、比我高的男孩子都打不過我。常常有家長帶著孩子來我家告狀,還沒等我爸媽說什么,隔壁鄰居就會說,“哎呀,你也好意思來告狀,你兒子比人家高那么多”。
我很少挨罵挨打,記憶里只有一次被媽媽聲淚俱下地批評過。那次,我考試沒考好,放學后媽媽讓我待在家里老老實實學習。結果那天爸爸下班早,帶我去粘知了玩。等我倆高高興興地粘了一堆知了回來,等著我的是媽媽一頓狠狠的批評。
以前,我跟母親之間的矛盾會多些。她認為一個女人不應該老往外跑,但她跟我說些家長里短的事情我也沒什么興趣聽。不過這幾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理解了母親,跟她的交流也多起來。
我母親認為女人一定要會女紅,所以我會織毛衣,還會一點簡單的裁剪,會踩縫紉機。現在,我在家的時候,會專門留出時間很耐心地跟她聊天:最近菜價是不是漲了呀?新買的洗衣粉是不是比原來的牌子好用?剛請的保姆干活怎么樣?雖然我對這些并沒有興趣,但我覺得她需要陪伴、需要傾聽,她也需要被人重視,她對家庭的貢獻需要被肯定。
從小到大,父親始終是我的偶像。小時候,別人問我崇拜誰,我毫不猶豫就想到爸爸,他是我很多年里唯一崇拜的人。他不但打仗很厲害——他的部隊被稱為“紅色尖刀連”,而且還會拉小提琴、會吹口琴、會騎馬、騎自行車??在我的心目中,他真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
父親還很愛趕時髦。在當地,我們家是最早有錄音機的。父親喜歡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就抱著錄音機坐在電影院第一排,把整個電影的現場聲音錄下來,回來再一遍一遍地放。
后來收音機性能好了,能收聽到“敵臺”,他特別喜歡鄧麗君的歌,是鄧麗君的超級粉絲,后來甚至收集了她所有的碟片和磁帶,每個都用專門的袋子裝好。
在福建的時候,父親還是軍區里最早玩照相機的。他沒事就愛給我們照相,但我們住的地方太偏遠了,彩色照片沒條件沖印。他就偷偷地托華僑帶到香港去沖印。所以,我曾經有很多小時候的彩色照片,但因為福建天氣潮濕,后來家里好多老照片都被白螞蟻吃掉了,很可惜。
爸爸還很好學,直到現在,80多歲的人了,讀書看報的時候,發現不認識的字,馬上去查字典,查到了還要把拼音注出來,寫得大大的貼在墻上。前陣子我看見他拿了本日語速成的小冊子在翻,旁邊居然還有英語、俄語的。這陣子又在弄網絡,學上網。
父親在福建度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期。離開福州軍區后,父親在江西南昌陸軍學院當了幾年院長,后來又當過南京軍區副司令、北京軍區司令。
我跟父親之間的矛盾很少,基本上他做的事情我都覺得是對的,我做的事情他也都覺得是對的。幾十年來,我們之間最大的一次沖突就是我要跟張寶全結婚的時候,那次,他打了我一輩子里唯一的一巴掌。
之后,我們好幾年都不聯系。雖然彼此心里都很惦念牽掛,但父女倆都是很強勢的人,不會輕易妥協。那段時間的確挺難熬的。當時,我和張寶全兩人都在上學,生活拮據,每次回家,媽媽也不能直接給我錢,那樣太傷老人的原則了,但她會把家里吃不完的糧票統統給我,其實她也知道我用不掉這么多糧票,不過,糧票可以拿去換雞蛋、換其他生活必需品。
后來隨著我們正式領證結婚,父母也就慢慢接納我們了?,F在,我們跟父母住在一起,每天回家能看到老人孩子,我覺得是一件特別幸福的事情。要是我晚上說好回家,多晚爸爸都會等我。好幾次我悄悄地回去,以為大家都睡著了,結果剛走到樓梯口,砰,燈就亮了,爸爸在那里等著呢,讓我非常感動。
對于我經常出遠門,父親很擔心,他總跟我說:“沒事去爬什么山啊,這么危險,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以為你還年輕啊?!钡硪环矫?,家里來了客人,他就會跟人家吹:“我女兒,登頂過珠峰、去過南北極呢?!?/p>
(采訪|本刊記者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