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善良

吳老四的媳婦叫蓮子。她從鎮(zhèn)上工商所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感覺出來，左奶子已經(jīng)有點兒開始疼了，沒走出多遠(yuǎn)，翻了翻眼睛，忽然又站住了，想想不對，轉(zhuǎn)回身她又要去派出所。蓮子的眼睛，本來就大得出奇，再那么向上一翻一翻的，格外嚇人。那眼珠子像是一顆彈丸，隨時都會向你飛過來，讓你躲閃不及。

今兒個這天兒熱，熱得蓮子喘不上氣來。鎮(zhèn)派出所和鎮(zhèn)工商所在同一條街上，相隔不遠(yuǎn)，也就二百來米吧，沿途沒有一棵樹，街面上找不到一點兒陰涼處，寸土都完全暴露在烈日下面。被太陽烤熱了的路面，熱浪火苗一樣，一個勁兒直往上躥，直躥到蓮子的臉上，蓮子覺得連眼珠子都往外淌汗。整個小鎮(zhèn)就這么一條街，從頭到尾，除了蓮子，還有老馬太太，整條街上，現(xiàn)在能看見的就這么倆人，其余的，都熱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門。老馬太太正坐在派出所門口搖著芭蕉扇子，身邊放著冰棍兒箱子。蓮子馬上想到咬一口冰棍的感覺，冰涼涼地含在嘴里，然后通過已經(jīng)冒了煙兒的嗓子眼兒，咕咚一下咽到肚子里，真舒服。

再往前就是汽車站，通往城里的。這個時間沒車，見不到有等車的人。過去車站那兒，還有幾個擺攤賣貨的，吳老四就在那兒賣豬肉。昨天出了那檔子事，工商所就不讓在車站擺攤賣貨了，統(tǒng)統(tǒng)都要進(jìn)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面去。

從家里出來之前，蓮子忘吃藥了，現(xiàn)在感覺左奶子又有點兒想疼的意思，可能是因為走得太急了，奶子顫悠得厲害。蓮子趕緊放慢了腳步。

昨晚上電視里說管理費不收了，那以前欠繳的，是不是就可以免了?蓮子今天來就是問這事的，工商所的人回答說，以前欠的就算了，今年已經(jīng)收了的，還要退回去。這一下蓮子就放心了，因為他家吳老四還欠工商所好幾百塊市場管理費。錢不用交了，那人怎么辦?進(jìn)了鎮(zhèn)派出所，還沒等蓮子開口，那個高個子副所長像吃了槍藥，一說話就嗷嗷叫，像是要跟誰吵架。你家吳老四回來嗎?趕緊叫他來自首!打了人還想跑，往哪跑?蓮子左奶子一陣疼，沖高個子副所長翻了翻眼睛說，所長，你看這事也不能全怪俺家吳老四，人家電視上都說不收管理費了。高個子副所長說，收不收管理費跟我沒關(guān)系，你家老四拿刀把人給捅了，現(xiàn)在大老王還在醫(yī)院躺著吶，你跑能跑得了嗎?得讓他趕緊回來解決問題!蓮子左奶子開始猛烈疼了一下，她這會兒更加使勁翻了翻眼睛。蓮子有這么個怪毛病，身上什么地方一疼，她就一個勁兒翻眼睛，翻得怪嚇人的。翻過了幾下眼睛，蓮子說，那老四自首，你們想怎么處理他?高個子副所長把大檐帽戴上，站起來想走，說這個現(xiàn)在還不好說，你趕緊讓他回來!蓮子還想再說什么，可左奶子這會兒又疼起來了。高個子副所長說，哎呀呀，你別老給我翻眼睛，我還真害怕。你老翻眼睛干什么?蓮子沒說話，繼續(xù)翻眼睛，捂著尖挺的左奶子，嘎嘣嘎嘣咬著牙離開，趕緊回家吃藥去了。

說是到鎮(zhèn)上，其實也沒多遠(yuǎn)。吳老四出了家門，從山上走下來，頂多也就五分多鐘。從老供銷社那兒拐過去，就是人們所說的鎮(zhèn)上。鎮(zhèn)上也就是老供銷社門前那塊空地，從城里開過來的十三路車，從這兒調(diào)頭往回走，上午十點半一趟，下午四點十分一趟。

每天從早到晚，都有那么三五個貨攤，在這里賣小貨。兩個賣水果的，一個賣菜的，還有一個是賣豬肉的。賣豬肉的不是別人，正是吳老四。

離這兒不遠(yuǎn)，就是半封閉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那里面賣什么的都有，可那里面不是隨便進(jìn)的，每個攤位每個月要繳三百，這是攤位費；還有市場管理費，每月至少也得二百，還有稅，也少不了三百；還有衛(wèi)生費，原來是每月五十，聽說又漲了，漲了多少，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這樣粗略算下來，這些亂七八糟的費用，少說也得一千。吳老四氣管兒不好，夏天還好，一上秋兒就喘得厲害，像拉風(fēng)箱，呼哧呼哧，憋得滿臉發(fā)青。一年下來，吳老四出攤時間，也不過七八個月，怎么掙，平均每個月也不過五六百塊。這賬是明擺著的，從肉聯(lián)廠進(jìn)價就貴，每斤肉也就掙個塊八毛的，有時候連塊八毛都掙不上。

吳老四原來是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面擺攤，可他只待了三個半月就出來了，掙那幾個錢，還不夠繳這個費那個費的。吳老四媳婦蓮子原來是國營紙板廠的工人，可做夢都沒想到，國營廠還能賣給個人了。國營廠都能賣給個人，那還有什么不能賣的?聽說就連南邊的海港都賣給個人了。蓮子想著法兒去討好車間主任，就是想廠子賣給個人后，能把她繼續(xù)留下來。不年不節(jié)的，吳老四和蓮子帶些煙酒到車間主任家串門，就連車間主任打籃球穿的球鞋，蓮子都給刷過好多次，可即便是這樣，還是沒能保住飯碗。車間主任都下來了，誰還能有什么指望?下崗那年，蓮子一股火就憋出來個怪病，動不動左奶子就疼。每次疼就像是加油快跑，開始疼得輕，然后就越來越疼得厲害，最后就疼得受不了了。城里的大醫(yī)院都去了，沒檢查出什么毛病。大夫給開了藥，回來吃了沒幾天，見好了，可沒過幾天又疼了，只好再去開藥。這些年就是這么過來的，每個月都要進(jìn)城開幾回藥，每次開藥都要花個百八的。沒辦法，藥不能停，停了蓮子的左奶子就疼得受不了。得了這么個怪病，還不能干體力活，只能在家做個飯，收拾收拾衛(wèi)生什么的。女兒明年還要上大學(xué)，學(xué)費、生活費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就吳老四掙那點兒錢，光給媳婦開藥都不夠。

今天吳老四起來得早，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的天才蒙蒙亮。他趴在炕沿上，劇烈咳嗽了一陣。蓮子翻身坐起來，用力為他敲打后背。蓮子說，要不今天歇一天吧!吳老四沒說話，坐在炕邊，閉著眼睛說，沒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蓮子說，大老王的錢給他了嗎?吳老四嘆了口氣說，給什么給，拿什么給，不給了，看他能把我怎么的!媳婦也嘆氣，說這些龜孫們，太黑!

大老王是當(dāng)?shù)毓ど趟耐跛L，因為長得又高又大，人稱大老王。吳老四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面賣豬肉的時候，欠了大老王兩個月的管理費，總共是四百塊錢。剛進(jìn)市場，吳老四抓鬮，手氣不好，抓到了靠里面的一個死角，根本不賣貨。第一個月沒掙著錢，跟大老王央求了半天，才答應(yīng)下個月一塊繳。下個月快要到交費期限，吳老四就跑了，跑到市場外面車站那賣。開始大老王不讓，還差一點兒砸了吳老四的攤子，沒收了他三次臺秤，都是吳老四托朋友給要出來了。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大老王一字一句地對吳老四說，你在這兒賣可以，但同樣要繳管理費，少一分錢都不行，明白嗎?吳老四瞪了大老王一眼，緊皺眉頭，不耐煩地說，行行行，你說了算!大老王一說話，嗡嗡嗡，像鼻子不通氣。吳老四討厭大老王說話的聲音，像悶在肚子里的屁，憋得難受。

吳老四的脾氣像炸藥，見了火就炸。媳婦下崗那年，吳老四去找廠長理論，廠長說，廠子是我買下來的，我想叫誰下崗誰就得下崗，你就是找到黨中央也沒用!吳老四氣得兩眼冒火，罵了句我操你祖宗!上去揪住廠長的頭發(fā)，把他摁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打得廠長鼻青臉腫。就為這，吳老四蹲了三個月班房不說，還賠給廠長住院醫(yī)療費兩千三百六十七元五。這些年做小買賣，吳老四的脾氣改多了，再加上氣管兒不好，生不得氣，看上去，人也蔫吧了許多，剛過四十，看上去五十都打不住，要是在過去，早就把大老王打趴下了。

在車站賣肉，就算繳市場管理費，那也能省去市場攤位費、衛(wèi)生費，還有稅錢，算起來還是少繳了不少。

吳老四大舅哥的小姨子在肉聯(lián)廠當(dāng)會計，要不是她，吳老四也不可能干上賣豬肉這個行當(dāng)。干什么?那誰能知道，也許收廢品，也許到哪個私營廠子打工。這年頭兒就這樣，能干點兒什么，自己說了也不算，走一步看一步。大舅哥的小姨子當(dāng)會計，也不可能為吳老四謀什么私利，頂多一大早去上肉，能給提供點兒方便，不用跟別人一樣排長隊等著。別人每天要早早去肉聯(lián)廠排隊，吳老四不用。大舅哥的小姨子早就把半個豬從車間里推了出來，放在肉聯(lián)廠側(cè)門收發(fā)室門口，由看大門的老顧給照看著。吳老四來了，二話不說，把肉裝上三輪車就走。

在車站賣肉，雖然能節(jié)省下來一點兒費用，但也不好賣。吳老四每天只能賣掉半個豬。有時候還不到天黑，半個豬就賣完了，但吳老四還是沒有膽量上一整頭豬，他怕萬一賣不出去，等第二天有了味兒，那就賠大了。吳老四剛把骨頭剔完，就來了顧客，是鄰居宋包子。宋包子愛開玩笑，動不動就拿蓮子說笑話，說蓮子是他相好的，還說蓮子大腿根兒有顆黑痣，不信讓吳老四晚上回家看。吳老四晚上還真的看了，蓮子問他你干什么你?吳老四說，你別管。哪有黑痣?宋包子真他媽的能胡扯!蓮子有點兒急眼了，說你懷疑我跟宋包子?吳老四急忙說，誰說的?鬧著玩，你還當(dāng)真了!蓮子蹬了吳老四一腳，說了句滾一邊兒去。

宋包子說今天先少買點兒，明天讓吳老四給準(zhǔn)備半個豬。吳老四聽出來他又開始胡扯，就說，還半個豬，我給你拉來一車皮得了。宋包子瞪著眼睛說，你不信?我明天結(jié)婚，要辦酒席。吳老四哈哈笑著說，結(jié)婚?我給你找頭老母豬吧!宋包子說，你不信?吳老四說，我信你娘個屬!宋包子哈哈笑著說，還席……

話剛說到這兒，大老王騎著摩托車過來了。吳老四，繳錢!吳老四臉上的笑呱嗒一下掉下來，假裝沒看見大老王，也沒聽見他說話，把割下來的一塊肉扔進(jìn)秤盤子里。二斤三兩，行嗎?宋包子扭過頭看了一眼大老王，回過頭來說，行!宋包子在場，吳老四沒搭理他，大老王覺得太沒面子了，于是，滅了火，下了摩托車，用腳踢了一下吳老四的三輪車說，你聾還是啞巴!吳老四正把宋包子的二斤三兩肉裝進(jìn)塑料袋里，聽大老王又說聾又說啞巴，火氣騰一下就頂?shù)搅四X門兒上，青筋立刻鼓脹了起來。我操你媽!吳老四大罵一聲，順手把二斤三兩肉砸向大老王的臉。大老王一閃，沒打著，一大塊肉飛出去，啪!正好打在摩托車的車燈上。摩托車的車頭原來是歪向左邊的，被吳老四這一砸，別別扭扭歪向了右邊。大老王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心愛的摩托車，二話沒說，上去就把吳老四的肉攤子掀翻了。吳老四愣了片刻，眼睛都紅了。他像是要四處找什么，沒找到，便把地上的豬肉掀開，從底下抽出來刀，直奔大老王過來。大老王一看吳老四動刀，說，你敢動刀?吳老四沒回答，他已經(jīng)聽不見大老王說什么了，耳朵里轟轟響，腦袋里一片空白。看吳老四直撲上來，大老王嚇呆了，竟然沒跑，站在那里一動沒動。吳老四絲毫沒猶豫，直接把刀子送進(jìn)了大老王的肚子。大老王媽呀一聲倒地下了。吳老四連看他一眼都沒看，騎上三輪車，緊蹬幾下，一溜煙兒跑了。

宋包子進(jìn)來的時候，蓮子正躺床上看電視。宋包子氣喘吁吁地說，你家老四殺人了!蓮子用大眼珠子翻了一下宋包子，躺在床上沒動，盯著電視說，殺誰了，殺你了?宋包子都急出汗來了，說，真的，還殺我，他把大老王給殺了!蓮子一聽說殺大老王，心咯噔一下，一個翻身，差一點兒從床上掉下來。殺殺殺……蓮子哆嗦著說出來一連串殺以后，才說，殺大老王?死了?宋包子滿嘴冒沫子，說哎呀媽呀，咕咚咕咚冒血。老四吶?蓮子大眼珠子馬上就要飛出來，打在宋包子的臉上。宋包子躲開她的目光說，騎三輪車往城里方向跑了。蓮子說，騎三輪能跑哪去，趕快!宋包子看蓮子滿地轉(zhuǎn)圈，說，趕快干什么?蓮子好像也沒想出來趕快要干什么，轉(zhuǎn)悠了半天才說，趕快把大老王送醫(yī)院呀!宋包子說，送了，當(dāng)時就送了。蓮子說，那、那、那你看死了嗎?宋包子張開嘴想說死了，可一看蓮子那臉色和眼神，張了兩下嘴，什么也沒說出來。

蓮子忽然驚恐起來，她聽到了警車的聲音。宋包子也聽到了，兩個人愣愣地站著，聽著警車的聲音越來越近。警車哇啦哇啦叫著，停在吳老四家門外，不叫了。車門嘩啦一下打開，幾個警察下來，其中就有那個大個子副所長。蓮子認(rèn)識他，他手里還提著烏黑的手槍。大個子副所長鐵青著臉說，你家老四吶?蓮子哆里哆嗦地說，老四?你們找老四干什么?大個子副所長說，干什么?你說干什么?他殺了人你不知道嗎?蓮子兩腿一軟，癱坐在床上，說，殺人?真的殺人了?大個子副所長沖宋包子說，哎，你不是剛才也在現(xiàn)場嗎?怎么跑這兒來了?宋包子沖大個子副所長嘿嘿笑了笑。大個子副所長說，你嘿嘿什么嘿嘿，現(xiàn)在不是嘿嘿的時候，一會兒跟我到派出所做筆錄去!宋包子說，這、這，這該我什么事，我又沒殺人!大個子副所長說，沒殺人?沒殺人也要配合派出所調(diào)查，當(dāng)時你不是在場嗎?宋包子不情愿地點頭，說，在、在。大個子副所長說，在就好，看見吳老四往哪跑了?宋包子看了一眼蓮子，見蓮子臉色煞白，眼珠子馬上就要被瞪出來了，像是眼看著就要嚎啕大哭的樣子。大個子副所長提高了聲音，突然問，看到了沒有?宋包子哆嗦了一下，立刻說，看到了、看到了，騎三輪車往城里方向跑了!

哎呀我的天吶，這不出人命了嗎?蓮子的哭聲，終于爆發(fā)出來，嚇了大個子副所長一跳，說，哭，哭有什么用，現(xiàn)在趕快把人找回來，跑能跑哪去?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別哭了。老四回來，趕緊叫他主動到派出所坦白交待!

往城里方向跑出半個多小時，離公路邊不遠(yuǎn)處有一個被廢棄的養(yǎng)魚池。養(yǎng)魚池對面是苗圃，栽種一大片一人多高的楊樹苗。吳老四看看附近沒人，迅速下了公路，推著三輪車猛跑，繞過養(yǎng)魚池，鉆進(jìn)小楊樹林子里，不見了蹤影。

直到這個時候，吳老四才有點回過神來。他看看自己的衣服前襟，沒見有血，感覺有點兒不對。當(dāng)時他把刀子捅進(jìn)大老王肚子的時候，明明感覺到那血噴出來，噴了他一身，還噴到了他手上，他感覺到了大老王血的熱度。吳老四把手伸出來看，也沒見到有血。有一點兒，那是豬血，不是人血。刀呢?吳老四忽然想起來刀怎么沒了?捅進(jìn)去沒拔出來?不對，拔出來了，吳老四想得很清楚，一定是拔出來了，而且是用力才拔出來的。拔出來就一直握在手里的，怎么不見了吶?吳老四的腦袋急速旋轉(zhuǎn)著，還是想不起來，刀哪去了?

一陣風(fēng)刮過來，楊樹林突然發(fā)出來一陣嘩啦啦的聲音。吳老四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他四周看了看，感覺渾身發(fā)冷。想起媳婦和孩子，吳老四想哭。他后悔了，后悔不該那么沖動，忍一忍不就過去了嗎?過去不都一忍就過去了嗎?這一會兒是怎么了?大老王肯定是死了。殺死人是要償命的。吳老四想到家里的老婆和孩子，誰來掙錢供孩子上大學(xué)?媳婦左奶子疼，誰給他進(jìn)城抓藥?吳老四淚流滿面。他揪自己的頭發(fā)，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

吳老四躲在樹林子里，外面的一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睛，一直都盯著公路，沒見到有警車追過來。到了下半夜，吳老四偷偷鉆出楊樹林，抄小路跑回家。

蓮子嚇得差一點大叫出聲，因為她忽然感覺到有人就站在她身后，她聽到了人喘氣的聲音。是我!吳老四說，趕緊用手去捂媳婦的嘴。蓮子扒拉開吳老四胳膊，萬分驚恐地說，你怎么回來了?吳老四把聲音壓低了說，派出所的人找我了沒有?蓮子說，來了，警車都開來了!吳老四警惕地朝窗外掃了一眼，喘著粗氣說，大老王怎么樣?蓮子說，誰知道吶!吳老四沉著下來，看上去冷靜了許多，說，你聽好了，趕快給我準(zhǔn)備點兒吃的，我得出去躲幾天。你明天趕快給我打聽打聽，看看大老王死了沒有。蓮子很勇敢地點了點頭說，你到哪躲?吳老四說，這個你別管，我明天晚上回來聽信兒，哎，你藥還有沒有了?蓮子說，還有，夠吃一個禮拜的。吳老四說，那我走了!蓮子抹了把眼淚，想說什么，翻了翻眼睛，什么也沒說，淚水不斷線兒往外流。

第二天一大早，蓮子就從鄰居那里知道了大老王沒死，但究竟傷成什么樣，還不知道，而且蓮子還從電視上知道了停收市場管理費的消息。蓮子想，老四就是為了那幾百塊錢管理費才動刀子的，這會兒管理費不收了，那老四的事情是不是也該有什么說法了，至少也得從輕吧。

蓮子從派出所出來，聽有人喊她老四媳婦，回頭看是賣冰棍的老馬太太。蓮子說，你有事，馬大娘?蓮子左奶子一陣疼，想趕緊回家吃藥，不想多和老馬太太說什么。老馬太太說，是為老四的事?老馬太太是四川人，說起話來像是啃骨頭。老馬太太繼續(xù)搖著芭蕉扇，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蓮子忽然想到，老馬太太天天坐在派出所大門口賣冰棍兒，和所里的人一定能說上話，也許能幫她求求請。蓮子強(qiáng)打起精神，長嘆了口氣說，可不是，你說老四，就是改不了壞脾氣!老馬太太說，兩個沒個好的，那大老王也是個臭二虎，整天耀武揚威的，教訓(xùn)教訓(xùn)他也好!蓮子好像從老馬太太這話里聽出來點兒什么，湊上前來，又嘆了口氣說，給人打壞了，也不知道傷成什么樣，上次打廠長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個月，這會兒還不得判幾年呀!老馬太太說，判什么判，我看大老王沒咋的!蓮子說，沒咋的?不是還躺在醫(yī)院里嗎?老馬太太說，聽誰說的，胡扯，我剛才還看見他騎摩托車從這兒過去吶!蓮子愣了一下，興奮起來說，真的?老馬太太說，可不是，我看得真真的。

吳老四回小楊樹林又待了一天，晚上后半夜偷著回家。蓮子把白天的事情說了一遍。吳老四瞪著兩只大眼睛，問了好幾遍，說大老王真的什么事都沒有?不對呀!不可能呀!吳老四坐下起來，起來又坐下，像熱鍋上的螞蟻。嘴里反復(fù)說，這怎么可能?他大老王的肚子還能不是肉長的?吳老四在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回憶著事情發(fā)生的整個過程，像過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突然，吳老四停下來不動了，腦子里的鏡頭固定在他把刀子捅進(jìn)大老王肚子那瞬間。吳老四叫了一聲，啊!他突然想起來了，就在他捅刀子的最后時刻，下意識地把刀子調(diào)轉(zhuǎn)了過來，也就是說，吳老四是用刀把兒捅大老王的，沒用刀尖兒。大老王當(dāng)時倒地，那是嚇的，其實刀子根本就沒捅進(jìn)去。吳老四很難看地笑了一下，感覺真他媽的出鬼了。

明兒個去自首吧!蓮子說。吳老四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然后脫了衣服上床，說，先睡覺，明天再說。奶子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