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與靈魂

1 每一個生命的屬性都是孤獨的，都是寂寞的。

就像山崗上的兩棵樹，它們互相能夠聽到樹葉在風中發出的聲音，它們互相能夠聽到蟲子咬噬葉子的聲音，它們能夠互相聽到落葉飄到地上的聲音，但是它們誰也不會告訴對方風的方向和太陽的方向，誰也不會告訴星星的光輝和月亮的光輝。就是砍伐的那天，它們聽著斧頭的聲音，依然保持著自己的矜持和傲慢。當它們并排躺在一起，樹枝被點燃為篝火的時候，也是自己在內心嘆息。

孤獨是孤獨者的通行證，寂寞是寂寞者的墓志銘。特別是兩個相同的生命，無論誰都把孤獨和寂寞視為自己的財富，裝在自己的生命行囊里，讓自己承受自己的生命之重。

當山崗上的兩棵樹，一棵被作為船板，一棵被作為琴板的時候，在河流里飄蕩的船和在劇院里拉響的琴，永遠是兩個陌生者。它們永遠也不愿意知道對方的下落，船在水里孤獨和寂寞，琴在琴手的弓上孤獨和寂寞。

每一個生命都是另一個生命的平行線，無限的延長也不可能相交。

2 一朵花是一棵草的來世。

摘掉一朵花，哭泣的是草。因為所有的生命都盼望真的擁有一個來世。

一只蝴蝶是一朵花的來世。

捉住一只蝴蝶，哭泣的是花。因為花朵的來世再也不能夠在天空中飛翔。

一個蟲俑是蝴蝶的來世。

在土地的深處挖出一個蟲俑，哭泣的是蝴蝶。因為一個飛翔的生命還沒有長出翅膀就死亡了，來世就不會飛翔。

在大自然的密碼連接里，一個生命是另一個生命的來世。而在蕓蕓眾生里，一個人只能站在一條河流的中間，兩邊的河岸，可能是你的此岸也可能是你的彼岸。只有此岸的距離和彼岸的距離相同的時候，一個人才會嘆息：誰也不會回到此岸，誰也不會達到彼岸。

因而，人在世界上的存在，或許不如一朵花，不如一只蝴蝶，不如一個蟲俑。

3 深夜里，一只鳥啼叫著從遠處飛來又向遠處飛去，從它的聲音里。你能判斷出它的翅膀是如何閃動著，在夜空里留下的影子是如何剪開一片夜色的。你能夠夢想它翅膀上的露珠里閃爍的星光，照耀著整個深邃的夜空；你能夠夢想它眼睛里的一片月色，溫暖著村莊和森林、河流和峽谷。

翅膀拍打著空間的自由，是一只鳥相對于一個人的自由。在夢境里，鳥在飛翔，而在鳥的夢境里，人永遠也不會飛翔。夢境是白天世界的延伸，一個人就很容易夢到一只鳥在天空飛翔，把人的真實世界和夢想世界，劃分為兩個不同的版本。

那只在夜里啼叫的鳥，或許就是你童年村莊里老榆樹上鳥窩里灰色野鴿的后世，它用村莊一樣的叫聲，來勾引你掩埋在內心深處的對于飛翔和自由的夢想，或許就是你少年時代在麥田里搗碎的鵪鶉窩里那只鵪鶉的后世，他用濕漉漉的叫聲，來浸潤你骨子里剔除不去的鄉愁。

有時那只夜鳥，貼著你的窗玻璃啼叫，一瞬間，就把村莊推進你的門縫里。

4 寂寞者走進荒野的時候，聽見一朵花開放的聲音從葉子上從花朵上滴落在土地上，從而和地球深處地核活動的聲音結合在一起。

最微小的聲音在土地上邊，最宏大的聲音在土地下邊，只有寂寞者能夠聽見這些聲音。

寂寞者一個人在屋子里的時候，聽見太陽的聲音落在屋頂上，撫摸著陽臺上的花朵和吊蘭上的水滴。聽到飛到臺階上的鄰居家兒子折疊的紙飛機的聲音，穿過窗戶流淌到屋子里來。

最美麗的聲音在天空里，最動人的聲音在世界上，只有寂寞者才與這些聲音為伴。

寂寞者一個人行走在星空下，聽見月色的聲音飄過夜空，滴漏到大地上，溫暖著無邊的樹林和掛著露水的牛蒡。聽到月色涂染河流的聲音與溪流浪花的聲音交融到一起，彌漫到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最溫純的聲音在夜色里，最平和的聲音在月光下，只有寂寞者理解這些聲音的來源和歸去的地方。

里爾克說：“寂寞使人安靜使人傾聽，這個古怪的隱士便聽見了至今無人聽見的許多聲音。”

里爾克還說：“恰恰是寂寞者擁有最多的大同。有人聽到的那廣闊的生命的旋律要多些，有人要少些，它們因此在這偉大的樂團里承受的義務也或多或少。聽見了那整個旋律的人便是最寂寞者，最大同者。它將聽見任何人都聽不見得東西，因為，他是在自我完善中聽懂了在別人聽來是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東西。”

因此，一個寂寞者的快樂，就在于他聽到了世界上最為真實的聲音。

5 無論誰，都不會珍惜一地月光，因為月光沒有任何價值。

只有詩人才會把月光當成自己的財富，背著月光的行囊，在大地上踽踽獨行。由于月光的行囊過于龐大，從山峰的這邊飛躍到山峰的那邊，從一條河流的開始流淌到一條河流的結束，從平原上的村莊彌漫到群山之中的峽谷。詩人置身于月光里，自己也成為月光的一部分，成為自己行囊的一部分。詩人背著月光的行囊，月光背著太空的行囊，太空背著宇宙的行囊，而落滿月光的大地，卻緘默無語地背著詩人的行囊。

月光無邊的時候，大地也沒有邊緣，詩人站立在大地之上，月光從他的頭顱上灑落到他的腳步上，然后流淌到大地上。詩人行走的時候，首先踏到的是近乎于無的月色，近乎于無的柔軟的潔白和米黃，接著才是大地表層堅硬的土壤和尖利的石頭。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色彩化了，都柔軟化了，都披上一層美麗的衣裳。詩人是對于一切都會產生信任的人，包括大地和月光共同構筑的夜色，他都給予虔誠的膜拜和純粹的摯愛，結果詩人就成為世界上最容易破碎的一個極其微小的群體。普希金的決斗、葉賽寧的離去，對于今天的人們，都如同在觀看一次月光下的煙火，所有燦爛的火花和璀璨的圖案，最后都消失在銀色的月光里。當生命的煙火燃燒之后，月光依然在天空中皎潔著明亮著，把大地的夜晚裝點得和任何一天晚上一樣迷人而浪漫。

我們在月光下行走的時候，我們注視的是自己的腳步如何踏碎了自己的影子，如何剪碎了一地月色。月光對于我們，只是一只黎明即將離去的夜鶯，東方出現一縷光線時，它就悄然消失在叢林里。月色的皎潔是不用我們珍惜的，月色的米黃是不用我們流連的，因此我們和詩人們不一樣。我們不用背著月光的行囊，來珍惜空茫和迷茫。

盡管，再過幾百年，還會有一些詩人們背著月光的行囊在大地上悄然行走一一那是一個空空的行囊，將它放在天平上的一個托盤里，世界或許會失去一些重量。

6 童年時代，我們的村莊里有一個老人，牙齒掉完了，說話聲音緩慢無力，呼呼吃吃的，很像村莊鐵匠爐用的舊風箱。他的房后有一條小路，路邊站立著幾棵筆直的香椿樹，月季花的藤枝纏繞著香椿樹，開放著粉紅色的和深紅色的花朵。我們上學的時候，老人總是站立在香椿樹下，把月季花摘下來，遞給我們每一個人。童年是最不珍惜花朵的年齡，我們把花朵揉碎，撒向天空，粉紅色的、深紅色的花瓣飄在風中，落在小路上和稻田里。

放學的時候，老人摘下許多花朵，揉碎許多花瓣，撒在我們經過的路上。我們鞋上和褲管上，經常粘惹著月季花瓣帶著大地味道的芬芳。老人說：“好花能開幾時紅，是花朵，早晚都要落的。花朵落的時候，香味就徹底消失了。還不如趁著花朵香味正濃的時候灑落在經過的小路上，給你們許多芳香。”

老人是一個寫過很多古典詩詞的私塾先生，是一個鄉村的溫庭筠，整個村莊的男人幾乎都跟他誦讀過唐詩宋詞。不管生活多么艱辛和困苦，私塾老人都生活在唐詩宋詞里，生活在風花雪月里，生活在花瓣的芬芳里。你從他身邊經過，就像從一棵香椿樹下經過，纏繞在樹上的月季都會給你村莊的芳香和詩詞的芳香。

時間過去多年，那些筆直的香椿樹消失了，那些芬芳的月季消失了，那條撒滿花瓣的小路也消失了，私塾先生的房子和他本人也消失了。村莊里只有農業，而沒有了農業文明的溫純，沒有了肚子里裝滿唐詩宋詞的男人，似乎村莊就沒有了靈魂。站到曾經是香椿樹的地盤和月季的地盤演繹出來的麥田里，內心總有一些淡淡的憂傷和哀怨。

7 一棵樹站在地上，鳥在它的枝頭上壘起一個鳥巢。

鳥有翅膀，鳥要飛翔，鳥要離開巢穴，尋找樹永遠也沒有去過的天空和河流、田野和村莊。

樹說：“我的生命就是靈魂，我不理解一切，我不感覺一切。哲學家之所以說一棵樹僅僅是一棵樹，就是樹只有生魂，而沒有靈魂”。

烏背對著夕陽飛回鳥巢，站在枝頭上說：“我有感覺，我不理解一切，但是我能感覺一切。哲學家說一只鳥之所以只是一只鳥，就是鳥有覺魂，它知道站立在只有生魂的樹上啼叫，知道在只有生魂的樹枝上構筑自己的鳥巢。但是我們同樣沒有靈魂”。

大樹長得更大的時候，鳥巢里的烏們已經不是過去的鳥們了，它們飛來了，它們飛走了；它們誕生了，它們死亡了。它們的覺魂變為羽毛，在天空飄飛，在大地降落，它們的生命變為另一只鳥的啼叫，在鳥巢邊響起。

此時人們在大樹邊搭起茅屋，點燃起火種，升起裊裊的炊煙。大樹上掉落的樹枝是他們的柴火，大樹上鳥巢里的鳥蛋是他們的美餐。閑暇的時候他們在大樹上砍下樹枝，制造弓箭，射殺鳥們，為自己的晚餐添加一份佳肴。人站在大樹下一邊嚼著鳥肉，一邊說：“哲學家說，只有人才有靈魂，只有靈魂的群體，才能統治只有生魂的樹和只有覺魂的鳥，砍伐和狩獵就是靈魂們的生存活動”。

許多年過去，鳥巢里沒有鳥了，覺魂消失了。

許多年過去，房子里沒有人了，靈魂消失了。

大樹還在，樹葉還在季節里飄落，生魂沒有消失。

生魂是最為樸素的，最為笨拙的，存在的時間就更加長久一些。

8 一塊石頭在山崗上和在河灘上，都是一樣的。把它們堆砌在城堡里，它們就是城堡的一部分。把它們堆砌在皇宮里，它們就是皇宮的一部分。把它們堆砌在廁所里，它們就是廁所的一部分。

一棵柳樹長在村莊里和長在河岸上，都是一樣的。把它們栽植在皇宮里，柳樹的影子就落在皇帝和皇后的身上。把它們栽植在田埂上，柳樹的影子就落在農夫和農婦的身上。把它們栽植在監獄的院子里，柳樹的影子就落在男犯人和女犯人身上。

許多東西本身都是沒有意義的，只有人類給許多東西披上了意義的衣裳。就連古羅馬的戰爭，古希臘的戰爭，古埃及的戰爭，古巴比倫的戰爭，都裹挾在意義的辭典里。人們在字里行間尋找過多意義的時候，新的戰爭就從古老的辭典里重新開始了。

沒有意義，或許就是保存在人類記憶里的一縷溫暖的殘陽。

9 黑鸛的飛翔是非常優雅的。

河流里飄散著它們黑色的影子，精靈一樣剪碎了隨著微風飛散的漣漪。它們有時飛翔得很低，翅膀上的羽毛幾乎挨著浪花。它們有時飛翔得很高，天空里只有幾個黑色的魔影在閃爍。偶爾它們飛進潔白的云層，把幾聲啼叫灑落在廣闊無邊的蔚藍里。

黑鶴的翅膀是柔軟的，飛翔時自身的形體幻化為起伏的波浪。它們間或挨著河岸西邊山崗上的楓樹飛翔。讓柔軟的翅膀擦亮已經緋紅的楓葉。甚至它們喜歡楓葉的顏色，圍著楓樹一圈一圈地低飛，把啼叫散落在楓樹的周圍。楓葉在秋陽下飄落的時候，它們也和楓葉一樣，緩慢地落在樹下。一地楓葉的緋紅，襯托出它們黑珍珠一樣的柔美。

黑鵝的優雅是寫在天空的，我們只能在天空里注視它們優雅的影子。當它們翅膀馱著落霞，側著身體忽然落入河流的一瞬，所有的優雅都被敏捷和速度所替代。它們的雙翅在水面上拍打著，濺起水花，頭顱在水流里擺動著，搖碎漣漪。稍稍一會兒，黑鸛紅色的嘴里叼著一條紅色的花翅魚，飛翔在河流之上。那條魚在黑鸛的嘴里拼命地搖動著身體，試圖離開死亡，但是那是無濟于事的掙扎，它被黑鸛紅色的嘴緊緊噙著，絲毫沒有逃脫的可能。黑鸛優雅地落到河灘上，放下嘴里紅色的花翅魚，對著落霞緩慢的拍拍自己黑色的翅膀，抖落沾惹在羽毛上的水珠，優雅地把紅翅魚吞進嘴巴里，伸伸脖子，把還在搖擺著尾巴的魚咽進肚子里。

落霞依然緋紅，黑鸛依然優雅，殘暴的一瞬依然無影無蹤。黑鸛每天還要在河流上空表演自己骨子里的優雅和貴族氣質，還要在晚霞里表演自己瞬間的殘暴。但是，我們誰會記住黑鸛殘暴的一瞬，而忘記黑鸛優雅的永遠呢?

當優雅僅僅成為一種表演的時候，欣賞優雅就是在欣賞殘暴。因此黑色的鸛鳥飛臨上空的時候，陽光將它雙翅的影子印在河岸上，天空和大地寫滿了黑鶴的優雅，山崗上飄飛的楓葉也寫滿了黑鸛的優雅。

我們在大地和河岸之間行走，黑色的鸛鳥翅膀的影子將我們籠罩在優雅的飛翔里。我們成為優雅的一部分，在生活里飛翔。

10 哲學家認為：沒有靈魂的東西是沒有意義的。

詩人認為：沒有靈魂的詩歌是沒有意義的。

散文家認為：沒有靈魂的散文是沒有意義的。

小說家認為：沒有靈魂的小說是沒有意義的。

石頭卻認為：沒有永遠時間意義的東西都是沒有意義的。

因此：一個詩人沒有石頭有意義。

一個散文家沒有石頭有意義。

一個小說家沒有石頭有意義。

同樣，一個哲學家也沒有石頭有意義。

所以，雕塑家對音樂家說：音樂肯定沒有雕塑長久，因為我們的作品是石頭的，它擁有時間的意義。

音樂家說：音樂是飛翔的，甚至飛翔在靈魂之上，音樂擁有空間上的意義。

雕塑家說：人類假若在某一天消失，雕塑還在大地上站立。而音樂因為沒有靈魂可以讓他們隨意飛翔在他們之上而消失。

音樂家說：僅僅因為雕塑是石頭，那么雕塑家的意義和石頭一樣而已。

石頭說：我的意義就是一切的意義。

哲學家、詩人、散文家、小說家、雕塑家、音樂家都說：是的，石頭，你才是世界上唯一的哲學家。

因此他們都學習和石頭一樣緘默。

因此他們都學習和石頭一樣擁有時間上的意義。

11 河岸問河流：水呢?

河流問橋：水呢?

橋問橋上行走的人：水呢?

人問河岸：水呢?

河岸問河流：水呢?

循環地問了一圈，回到了山和廟、廟和老和尚、老和尚和故事的循環關系之中。

因此河流說：我源于深山里的一口泉，泉水消失了，我就消失了。

因此泉水說：我的水滴來自峽谷里的落葉層，峽谷里沒有落葉層的時候，就沒有水滴，我就開始干涸了。

因此落葉層說：我們來自大樹，峽谷里沒有大樹的時候，哪兒還有落葉構成落葉層，哪兒還有水滴的藏身之處。

因此大樹說：不是我們不愿意生長在山崗上，也不是我們不愿意生長在峽谷里，讓我們倒下去的是斧頭。我們離開了山崗和峽谷，哪兒還會有落葉層呢?

斧頭說：是伐木者在早上醒來，舉起斧頭砍伐樹林。木屑飛揚的時候，大樹就死了。

伐木者說：為了生命，為了泉水，為了河流，我們栽樹。

伐木者栽樹，就是一個生命鏈的輪回。誰也不用懲罰誰，誰也不用感謝誰，只有人向規律致謝，向人的生命本身致謝，向自己過去的生活致謝，向陳列在森林博物館的斧頭們致謝。

12 在三樓養花，每一年都要死去幾盆，有的是澆水過多死了，有的是澆水過少死了。花草死去之后，就把盛滿黑土的花盆堆放在一個空房間里。時間長了，就把這些花盆忘記了。前年春天，我偶然走進三樓的空房間，看見了幾個花盆，就把它們搬出來，放在能夠淋著雨曬著太陽的地方。

清明節過后，花盆里冒出了綠色的嫩芽，覆蓋了花盆里所有的黑土。谷雨過后，那些綠芽的葉子綻開了，我發現全部是灰灰菜，沒有一棵其他的小植物。花盆里的灰灰菜和田野的灰灰菜一樣，到了秋天就卷起自己的葉子，老了死了，把自己的種子灑落在花盆里。

原來我以為花盆在房間里閑置了幾年，就是種子也干旱死了，是不會發出綠芽的，誰知道土的孕含力是巨大的，種子的生命力是巨大的，它們一旦遇上陽光和雨水，就會自然地進發出生命的力量。

去年三樓的花養得很好，清明節的時候，有的已經開放了。前年那幾盆長滿灰灰菜的花盆里，又拱出了綠色的草芽。肯定還是灰灰菜吧?上一年盆子里落滿了灰灰菜的種子，是不會長出其他草芽的。等到谷雨過后，發現那幾個花盆里的綠芽全部是馬齒莧，根本沒有灰灰菜的影子。馬齒莧是最耐干旱的植物，沒有給它們澆過一次水，它們還是蓬勃地生存著，開放著黃色的花朵。秋天之后，盆子里落滿了馬齒莧黑色的種子，像是撒落著一層黑色的珍珠。

今年春天，那幾個花盆里照樣冒出了綠芽。去年的馬齒莧的種子撒滿了花盆，肯定是馬齒莧的綠芽無疑了。誰知谷雨過后，能偶分辨哪些綠芽身份的時候，才看見那些綠芽不是馬齒莧，而是竹葉草。竹葉草長大的時候，葉子是通亮的綠加上通亮的黃，簡直比專門養得花還要精美絕倫。

我百思不得其解。從小看樣板戲就知道錢浩亮唱的撒什么種子結什么果，裁什么苗兒開什么花，為什么在生活里不再應驗了呢?我對84歲而又不識一字的母親說到此事，母親說：“這叫天年。前年花盆里長滿灰灰菜的時候，田埂上除了原來的各類青草之外，長得最多的是灰灰菜；去年花盆里長滿馬齒莧的時候，田埂上的馬齒莧也長得特別多，今年樓上的花盆里長滿了竹葉草，田埂上的竹葉草也會密密麻麻地生長。每一年老天爺要悄悄撒下什么種子，什么苗兒就生長在田埂上，也生長你的花盆里，這就叫天年。今年老天爺讓大棗結的稠密，今年就是大棗的大年。明年老天爺讓柿子結的稠密，今年就是柿子的大年。這也叫天年。”

沒有文化的人，或許是文化本身。母親說的天年，就是自然的力量，就是生命的圭臬。而這樣的力量和圭臬，是個體的生命和群體的生命沒有辦法破譯和改變的。西方哲學家說的第三只眼和第三種力量，或許就是母親說的天年。

13 母親說：村莊的大樹有靈魂，它聽見整座村莊的語言，包括一個人內心的咒語，包括一個人無奈的長嘆。它的樹干里，記憶著這些語言，它的樹枝，肢解這些語言；它的樹葉，重復著這些語言。村莊里許多人死了，大樹還活著。當村莊里的人們把一個死人徹底忘記的時候，大樹還記憶著這個人的語言。夏天雨后一條彩虹掛在樹梢上的時候，逝者的語言就是太陽下的雨滴，順著彩虹的影子落人大地。

母親說：大樹是村莊的靈魂。一個村莊里沒有幾棵大樹，這個村莊就沒有靈魂。村莊里的大樹被斧頭砍伐的時候，母親說，她能夠聽見大樹在風中哭泣。大樹說：你們靈魂的一部分隨著我的倒塌也倒塌了。最后一棵大樹被砍伐之后，母親說：村莊的靈魂飛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母親說的是經驗，而不是真理；母親的語言是自然，而不是科學。我們院子里的石榴樹活著的時候，每一年的正月十五早上，母親都要給石榴樹喂一個餃子，讓石榴結得稠密一些。我說：石榴樹沒有嘴巴，是不會吃餃子的。母親說：我用心喂石榴樹，石榴樹就用心來吃餃子。因此我們的石榴樹在初夏總是開滿了嫣紅的花朵，在秋天總是掛滿了深紅色的石榴。母親摘一個石榴遞給我的時候，總是說：石榴樹掛滿石榴，是在感謝餃子呢。

母親現在經常在沒有大樹的村莊里走來走去，她經常對我說：我要是一棵大樹多好啊。我問母親：為什么?母親說：一個村莊的人，誰能比一棵大樹活的時間長呢?

母親85歲，就是村莊的一棵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