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孩子,你是不是很忙,回家看看吧。我說現在還不行,我還要陪客呢,晚些吧。父親說那算了,我單獨回家。我想半天,最后同意跟他一起回去。父親就走過來讓我攙扶著,剛走不遠,父親突然身子一軟,一下子倒在我懷里,說我不行了,怕是回不去了。我沭然一驚,醒了。
正是夜半時分。窗外,月光如水,乳白似銀,一切都安眠在朦朧中靜謐無聲。不時有習習秋風掠過,殘存的枝葉便漱漱作響,有意無意搖碎一地融光。偶爾一聲鳥鳴從寂靜的山坳里遠遠傳來,不安中隱透出恐慌,越發使這深秋夜晚顯得空曠、凄涼,浸染得人心緒纏綿,隨風搖曳
和中國大多數百姓的父輩們一樣,父親自幼生在貧民家,長在苦難中,先是忍饑挨餓,食不果腹,后是疾病纏身,歷經磨難。苦難生活養就了他性情耿直、為人豪爽而又脾氣倔強的秉性,讓他在人生道路上為此吃盡苦頭卻又屢難更改!
家庭雖然十分貧寒,父親卻能夠堅持讀完好幾年書,并一直把讀書看報的良好習慣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以至于他的字跡和記憶相當的好。至如今我都能清楚地記起,在我兒時的家鄉村口街頭的飯場上,鄉親們端了飯碗圍聚在一起暢聽父親滔滔不絕講那古典戲劇、小說中讀到的故事,每一個劇情,每一個細節幾乎都演說得一字不落,且聲情并茂、繪聲繪色,可算上是鄉親們田頭飯場免費收聽故事的明星人物。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之所以能夠憑借舞文弄筆、作文寫書一步步走出鄉村,走到如今這個工作崗位,不能不說與父親愛好讀書有著最為直接的影響。
父親對我們弟兄的愛有些粗心,粗心得讓我們頗感失望。從我記事起,好像就很少能從他的懷里或肩頭上感受溫暖。記得7歲那年,有次我患病去醫院,肚子疼得走不動路,極想爬上父親的肩頭,可父親卻渾然沒有感覺,只顧自己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往前走,直把一腔委屈和遺憾留給身后的我。他不會嬌慣孩子,也不想寵壞了我們!
父親的愛又有些偏執,偏執得讓我們弟兄手足無措,忐忑不安。當我們弟兄在學校或是社會上受人欺負時,他會不顧一切挺身上前為我們抱打不平,全然不顧自身的影響。而每次外出搞副業回家,又都會為我們弟兄買些衣帽和文具一一直接的愛護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年輕的父親又是能吃苦的。那時候山區交通落后,車輛稀少,從山里往外運貨大都靠人力車拉運。為掙十幾塊腳力錢,父親就經常和村里幾位叔伯一起用木制架子車往返縣城與鄉村之間拉樹皮,跑運輸,沿途要經過硅谷嶺、獨伏嶺、分水嶺,路彎坡陡,河多橋少,父輩們每人駕著人力車趟險河,走野嶺,跋山涉水,上坡時個個伸長了脖頸拼命往前拽,下嶺時死撐了車把靠架子車尾部著地摩擦減慢速度,同時還要防著腳下的險急彎道,一點弄不好就有可能翻下萬丈懸崖,可謂驚險無比!可父輩們卻不懼怕,依然義無返顧、雨雪無阻地走著,餓了,順勢在路邊停下來,取下用鐵皮訂制的爐灶自己動手燒做玉米糊充饑;晚上困了,就將被褥拿下來鋪到架子車卞睡覺歇息,全然不顧蚊蟲叮咬,寒冷侵襲,來回一趟150多公里,哪次都需要十天半月,可父親他們硬是憑借毅力和耐性在那崎嶇難行的山路上風風雨雨走了好多年!
父親也是喜歡排場的。大集體時他做過幾年生產隊長,外出搞副業當過會計,也做過鄉個體工商協會主席,去縣上開過幾次會。這些都成了他日后常常掛在嘴邊炫耀的話題一一人老幾輩走不出黃土地的家史,讓父親時時都在渴望能夠從自己開始有所改變,也想為我們做出些力所能及的榜樣。
后來,我們弟兄們大了,下學了,父親便變得庸散了,手腳懶了,家務農活更是不愿出手,一切全靠母親去做。加之他脾氣不好,老愛發怒,動不動就罵人,使得我們弟兄對他由敬畏進爾轉化為隔膜。做為長子,我對他更是疏遠有加,親密不足。特別是我17歲那年他對我婚姻近乎固執的包辦,讓我干幾經抗爭失敗后心生怨恨,以至我走上工作崗位10多年來都極少跟他坐在一起交流感情,即使有時回家去父親有意想和我說說心里話,我也是心不在焉,極力回避。對此,父親是苦悶的,也是矛盾的。在鄉下鄉親面前,他表現出的是驕傲,是自豪,但在我們弟兄們面前,感受的卻是憂悒,是愁傷。我們可以給他好衣服穿,給他喜歡的東西吃,甚至盡最大努力帶他們去北京等地游玩。可有話無處說,有苦不愿訴,精神上的壓抑和情感上的郁悶卻讓他身心交瘁,不堪重負!
也是年輕時勞累過度,父親剛人中年就襲上一身疾病,先是胃穿孔、腸梗阻,后是前列腺肥大、冠心病,加上久治不愈的肺結咳,折磨得父親人瘦體弱,苦不堪言。尤其是87年以后每年兩次的住院治療,幾次與死神競賽的可怕手術都使得父親險中有險,死里逃生,所幸搶救及時,每每都能闖關化夷,頻頻與死神擦肩而過。
險中勝險的病癥,開始讓我們弟兄意識到父親生命的彌足珍貴,也開始轉變對他老人家的態度。只要是逢年過節或是節假日,我都會攜妻帶子堅持回鄉下老家與父母團聚,盡可能為他們燒水作飯,以期用釅釅親情為父母增歲添壽,壽上添福。一做十年,從未間斷。十多年里,看著父親逐漸硬朗的身子,我們弟兄甚至心存幻想,從心底期望父親生命堅強,長命百歲!
200 8年五一黃金周第一天,早晨起來,父親就對母親說,偉今天要回來了。母親說你怎么知道?父親說我昨晚夢見他回來了,他今天放假,也該回來了。他們就盼。可不巧的是上面來客需要陪同,我就未能回家。5月2日早上,當我在距家百十里的山上夜宿醒來打開手機看時,卻見來電顯示上家里的電話一個又一個。驚異中連忙回撥過去,才知父親病重危急,已送進鄉醫院。匆匆安排好客人乘車往回趕,還未到家,一聲聲告急電話接踵而來。等我攜妻帶女踉踉蹌蹌奔進醫院、見到早已圍聚在病房里的一干父老鄉親時,我才徹底明白自己已經回來晚了!
父親就這樣走了,走得那樣突然,那樣匆忙,匆忙得讓人驚悸,突然得讓我們難以接受!以至于連給我們母子和弟兄們一句話都沒有留下,更沒有交代他自己的任何后事。
父親就這樣走了,走得平平穩穩,無聲無息,唯恐驚擾了我們,驚擾了所有關心他的父老鄉親,連給我們和他們說笑一聲都沒有!
父親走的那天早上,大雨如潑,天昏地暗,潮如掃帚的季風掀翻了門前的帳篷,吹落了院內的大小花盆。我們流著淚給父親穿壽衣,父親卻像小孩一樣任性地低垂著頭,彎曲著胳臂,任由母親在一旁怎樣哭著禱告也不愿閉上眼睛,壽衣也幾次從身上滑落。母親說那是父親惦記在部隊服役的兩個長孫,可我知道:父親其實是不愿離開我們這個家,離開朝夕相處相伴的親人啊!
父親雖然離開了我們,可父親的音容笑貌、往昔的一舉一動卻猶在眼前。也往往會在夢中與我相逢,絮語淳淳,牽掛不斷。每逢回家去坐在他的墳前,細細端詳那漸冒青草的墳塋,一絲揪心的傷痛就會隨風飄起。回想往年的今日,往年的明日,特別是明年春節再回家去團聚時身邊缺少的父愛,就感情緒難控,唏噓不已。
父親是平凡的,平凡得幾乎找不到什么閃光點,說不上對社會有什么貢獻,父親又是偉大的,偉大得只愿付出,不求索報,即使有憂傷、有苦悶也不愿煩擾家人,抱怨兒孫!
今夜月光似水,風清如詩,蟲鳴如歌。這是季節變換、歲月更迭的秋之贊歌,也是品味親情、感念慈愛的生命絕唱!在這空靈飄渺的天籟之聲中,我們不求空落的心境和無奈的思緒有所寄托,只愿這瑟瑟的秋風和月夜里搖曳的花草能夠帶去對九泉之下的父親深深問候和良好祝福!
父親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