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法國作家杜拉斯(1914—1996)與中國作家張愛玲(1920—1995)生活于同一個時代,多方面的原因導致了她們的作品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之處。本文通過比較兩位女作家筆下的母親形象,分析她們的相似之處,并探討造成這些相似之處的原因。
關鍵詞: 杜拉斯 張愛玲 母親形象
“母性”是文學領域里永恒的主題,在眾多文人的筆下,母親形象一直被一系列漂亮的詞匯修飾著,構成了一個千年純潔的神話。但是,杜拉斯(1914—1996)與張愛玲(1920—1995)這兩位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女作家卻解構了這個神話,她們筆下的母親是一群喪失了母性的女人,被男權社會徹底異化,走不出男人的陰影,始終處于一種沒有歸宿的痛苦和迷茫之中。
一
波伏娃說:“母愛不是直覺的、天生的,在任何情況下,天生這兩個字均不適于人類。母親對小孩的態度完全取決于母親的處境及對此處境的反應?!保郏保荻爬乖谛≌f《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為讀者展示了一個溺愛兒子、對女兒漠不關心、貪戀財富的母親形象。她對女兒蘇珊的冷漠無情讓人發指:在朗鎮的舞會上,為了讓女兒討好富有的諾先生,母親要蘇珊對諾先生表現得可愛些:“你為什么死人般哭喪著臉?你不能裝得可愛些?”[2]從第一次見面以后,諾先生就開始不斷地送給蘇珊一些禮物,母親則急不可耐地催促諾先生向蘇珊求婚,因為蘇珊嫁給諾后,諾先生就會給她錢,而母親認為只有財富才能帶給人幸福。當諾先生送給蘇珊一枚鉆戒后,母親很快就把鉆戒藏起來,卻并不相信女兒的清白,她“撲向蘇珊,用盡力氣用拳頭打她……這情景持續了兩個小時……接著,她又站起來撲向蘇珊”。[2]這種瘋狂的行為很難想象會是一個母親的所為,這里的母親視女兒為獲取利益的一顆棋子,無形中剝奪了女兒的幸福。
《副領事》中瘋姑娘的母親簡直就是一個惡魔的化身。瘋姑娘在十六七歲時失足懷孕,被她母親趕出了家門。她只能朝“險惡莫測的天邊匯合而去”,因為母親曾說:“如果你回來,我就在你的飯里放上毒藥,把你毒死?!保郏常菁幢闶窃诹骼说乃瘔糁?,她看到的也是母親歇斯底里的詛咒:“你這個賤丫頭……會永遠嫁不出去……任何情況下都不許回來……賤貨,在你媽面前低下頭,然后滾開?!保郏常?/p>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可以說是張愛玲塑造的極為惡毒變態的母親形象。她曾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盡管地位卑微但也能自食其力,可是貪財的兄嫂將她嫁給了姜家患骨癆病的二少爺,這無疑扼殺了她的正常情欲,但可恨的是她熱衷于把自己的怨恨與痛苦轉而施加在兒女媳婦身上。為了控制兒子,七巧教他抽鴉片,并在煙塌上逼迫兒子講出其床第私事,而后又當著親家母的面向親朋好友傳播,使兒媳人前無臉,人后膽顫心驚,最終由于過度的焦慮壓抑而死亡。在女兒的婚姻大事上,七巧不僅沒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還到處破壞女兒的形象。女兒長安與童世舫訂婚后,七巧借著請童世舫吃飯的機會詆毀長安的形象,導致長安與童世舫分手。母性在這里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溫情、慈愛,成為被生存的艱難、時代的沉落、逼迫而使人性扭曲、面目猙獰的瘋狂母性。
《花凋》中的鄭夫人是“一個美麗蒼白、絕望的婦人”。[4]鄭夫人的丈夫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她只好將精力投注于聚斂私房錢或對選擇女婿上。當女兒因為生病要用錢時,父親不肯花錢為女兒治病,“明日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4]而她母親怕暴露自己的私房錢也沒拿錢給她治病。等女兒死后,她父母卻在女兒的墓碑上寫了一段溫情脈脈的話:“……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5]這種充滿諷刺意味的挽詞,讓讀者看到的只是人性的自私和徹骨的寒意。
二
兩位作家不動聲色地向讀者展示了母親形象丑陋的一面,雖然這有悖于讀者的傳統欣賞習慣和審美習慣,但作家所塑造的這些心理不健康的人性母親更貼近現實,使現實中精神上受扭曲、凌辱和毀滅的母親的真面目能獲得具體化的歷史面貌,有著更高的文化價值。所以,對畸變的母愛甚至母性的“惡”,我們不該回避而應正視并審視它。
女性主義者認為,父權制是有關男女社會關系、家庭關系的一種制度,男人通過生產關系、國家機器和繁殖單位(家庭)的控制,掌握著對母女的支配權。女人為了生存下去,只得屈服于男人的統治之下。久而久之,她們就認同了這種摧殘女性的社會制度,甚至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著這種制度的維護者。因此,在女性主義批評中,母親一方面被視為女性歷史的源頭,另一方面又被理解為父權制的共謀者。在杜拉斯的安排下,母親表現出了濃厚的父權色彩,從母親對子女不同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很多女人更愿意生兒子,因為她們覺得兒子可以成為領袖,而做母親的則將分享兒子不朽的英名,特別是在家庭中絕對權威的象征——父親缺席的情況下,兒子就會成為母親生命的全部。如果失去了兒子,母親的精神支柱就會轟然坍塌。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由于兒子跟一個女人遠走他鄉最終導致他母親離開人世。反觀女兒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在傳統觀念中,女兒不可能成為母親心目中的英雄,在“同性相斥”的作用下,母親對女兒容易滋生出本能的反感,于是對女兒的要求較之兒子就會嚴厲和苛刻得多。這樣,母女關系惡化也就成了自然的事情。同樣,曹七巧也是一位父權社會的共謀者,她想把自己的命運強加在女兒頭上,要女兒成為和自己一樣的人。為了控制女兒,在姜家已經不提倡纏腳的時候,她竟然還強迫女兒纏腳。在母親的強勢威壓下,女兒完全被她的母親同化了,變成了另一個七巧。
在父權社會里,“貞節”是父權強加給母性的美德標準之一。從某種角度而言,只有從一而終的母性才能戴上“貞節”的光環?!柏懝澥悄袡嘀行纳鐣娂咏o女性的桎梏。為了保證父系血統的純正,男性權利話語給女性的貞操制定了種種規范,這些強迫性的規范一旦被偏離,越軌者就會招致社會的懲罰和放逐”。[6]《副領事》中瘋姑娘的母親能無情地把懷有身孕的女兒趕出家門,就是覺得一個失去了貞操的女兒只會讓家人丟臉。所以,作為父權制的維護者——母親一定要對越軌的女兒進行懲罰,而這位母親選擇的懲罰方式就是將女兒無限期地放逐。
在西方現代文論中,“異化”的概念日益寬泛,泛指那種人與人之間極端隔膜的境況,人在異己力量面前的無能為力的情狀,等等。杜拉斯與張愛玲通過她們的作品為讀者展現了一幅幅母性異化的圖景,如《花凋》中的鄭夫人,她丈夫花錢如流水,家庭就像一個弱肉強食的小社會,只有金錢才能給她以安全感,于是她死守著私房錢作為救命索,不惜眼睜睜地看著女兒病死。金錢對母性的異化,使母性徹底地物化、俗化和非人化。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母親為了滿足自己對財富的欲望,完全不顧女兒的感受,只想利用女兒索取金錢達到自己的目的,母女之間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關系。而在《金鎖記》中,曹七巧知道女人出嫁就是為了找一張長期飯票。因此,她以青春美貌圓她的黃金夢,等金錢到手時,人性已被扭曲。她以淫虐媳婦而獲得變態的性的滿足,她以全面地控制兒子而得到一種變態的發泄。她嫉妒女兒,女兒的婚姻不僅要帶走她的財產,而且女兒的戀愛對她是一種莫大的刺激,因此她千方百計地從中破壞。她終身戴著黃金的枷鎖,最終陷入自虐與他虐的囚牢中。膨脹的黃金欲將母親們引上一條非人性、非女性的道路,夫妻之間、親子之間、情人之間靠金錢、情欲來維系,那千瘡百孔、殘缺不全的人倫感情令人扼腕。
三
《杜拉斯傳》的作者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說:“作品和生活是一種奇遇的兩張面孔。在奇遇中,生活認可作品,作品也認可生活?!保郏罚荽_實,人們普遍承認作家的人生經驗對他的創作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在這個前提下,可以說,這兩位生活在20世紀的女作家在作品中對傳統母性神話進行解構,與她們在自己人生成長歷程中坎坷經歷有著密切關聯。
杜拉斯出生在交趾支那嘉定市,十八歲以前在西貢長大,父母都是當地小學的教師。父親在杜拉斯四歲時去世了,使得杜拉斯對家庭的愛同時集中在母親一個人身上。處在生活逼迫下的母親是個偏執、不合群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對錢的欲望總是折磨著母親,她終其一生都認為只有錢能帶來幸福。在杜拉斯家里,母親偏愛兒子,尤其縱容長子。盡管杜拉斯比她的哥哥們優秀,但她就是得不到母親的重視和認可,還經常遭到母親和大哥的毒打。就這樣,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惡化、扭曲到了極點。杜拉斯自始至終都沒能喚起母親對她的愛,母親臨死時也只是召喚她的長子。因此,杜拉斯說:“我愛我的母親,她不愛我。”所以,失落、瘋狂和絕望的傷痛成了母親留給杜拉斯一生的遺產。
張愛玲1920年9月出生于一個門第顯赫的家庭,她的祖父是滿清大臣,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她的外曾祖父是曾國藩麾下的大將,外祖父任兩廣鹽法道道臺。她的父親是個典型的遺少式人物,她的母親是一個受西方文化熏陶很深,而又清麗孤傲的漂亮女子。遺少的舊習氣和西洋化的文化顯然是格格不入的,因而張愛玲父母的不同特質,就形成了張家獨具一格的家庭環境?!霸趶垚哿岬挠洃浝?,兒時所得的父母之愛是陰冷青澀的……”[8]在張愛玲四歲時,母親和姑姑結伴去法國學習,一走就是五年。期間母親雖曾兩次回國,但由于長期不在一起,加之她離母親的“淑女”要求相去甚遠,所以母女感情淡漠。父母離異后,她遭受了后母的冷漠和父親的毒打乃至囚禁。她曾在自己的散文中寫道:“在姑姑家的小陽臺上,我恨恨地想著,若是此時我的后母在我面前出現,我一定將她從陽臺上推下去?!眱蓚€母親對她的冷漠,導致張愛玲筆下母性世界的坍塌。
通過對兩位作家作品的相似性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她們從自身的生命經驗出發,同時為我們塑造了顛覆傳統的惡母形象,解構了母性神話。在二者的小說世界里,母女處于尖銳的對立狀態。多種原因導致母親或者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不再是女兒的保護傘;或者受金錢、情欲的壓抑而變態,將自己遭遇的不幸轉嫁到女兒身上。這兩位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女人,她們相同的是不幸的經歷、對愛的極端渴望和對自身成為女性作家的無限堅持,她們創作和靈魂的息息相通使她們能夠在地球的兩端相互輝映、共譜樂章。
參考文獻:
[1]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女人(中譯本)[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
[2][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張容譯)[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
[3][法]瑪格麗特·杜拉斯.副領事(宋學智、王殿忠譯)[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
[4]張愛玲.張愛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5]王光東.解讀張愛玲經典[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4.
[6]王詠.杜拉斯筆下的兩極世界[D].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2.
[7][法]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杜拉斯傳(徐和瑾譯)[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8]王艷,任茹文.張愛玲傳[M].北京:團結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