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一段時間時里,三門峽大壩是現代水利乃至新中國的標志性工程。
這個工程的得失成敗不僅引起了長達幾十年的爭議,事關著千萬人的命運——至今,它仍然是個敏感而沉重的話題。有的說它保證了黃河中下游平原的歲歲平安,有的說它造成了渭河與關中平原的災難。這是一個時代復雜而多解的命題。
能不能換一個視角?找出一個沒有異議的題目?
三門峽水庫的正常高水位被定于360米,按照這個水位,附近的陜州古城、潼關老城、蒲州以及方圓百里的村莊均要沉沒水庫,數十萬百姓被迫遷出世代居住的家園??珊髞?,實際蓄水還未到達原來規劃的水位,就威脅到關中平原的安全,被迫降低,大量良田并未被淹沒,上述古城也沒有沉到水庫。但居民已遷,棄城荒涼,竟造成了“無水的淹沒和毀滅”。
——這20世紀含淚的荒誕,遺留至今的滿目廢墟和無數悲劇,應該寫進教科書里的無知與愚昧,難道就沒有重提的必要?
今天的潼關縣城絕對是個沒有特色的大鎮——50年前它是一個叫做吳村的地方。隴海線上的普客列車,在這里??繋追昼?。空空的大街邊上有一些店鋪,烈日暴曬著,行人也很寥落。偶爾有一輛汽車高聲地鳴著喇叭馳過,卷起飛揚的塵土,還有毛驢不緊不慢地拉車,晃當晃當,趕車人的帽沿壓得低低的,手中的鞭無精打采地晃動。
潼關,是關中平原的門戶,是中國西部的門戶。
不,這不是我想像中的潼關!不是歷史深處金戈鐵馬的潼關!
毛驢車走遠了,街兩邊曬蔫了的梧桐葉子低垂著。
你想去老潼關?
是的。還有風陵渡。
那兒可沒有什么了。年輕的副縣長白白凈凈的,他不解地搖頭。
有沒有遺址,古城的遺址?
有還是有一些,只是很少有旅游的人去,條件也差。
我說,我不是來觀光旅游的。
我們這里有個副書記,他對老潼關有研究,請他陪你去罷。好在路不太遠。副縣長說。
就這樣,我走上了急劇傾斜的路。渭河和黃河在這里合流,北方而來的大河沖出峽谷,以90度大拐彎的雄姿驀然東去。

我仿佛聽見了咆哮的水聲。
從1983年深秋,我第一次踏上西北時起,潼關是始終牽掛的地方。
不管是乘火車,還是搭飛機,潼關都非常容易忽略。我到潼關是調查小秦嶺金礦亂采濫挖的情況,還牽到一樁大案。金把頭有槍,還有保鏢。他們大搖大搖走進政府領導的辦公室,保鏢晃蕩著槍跟在后面,有的嚇得說不出話來。調查此案帶有相當的風險,我住在招待所二層,地方上都派了保安日夜值班??h上開座談會結束的時候,縣領導特意強調,今天會上的情況誰也不能說出去,否則要按泄密組織紀律處理。——這就是小秦嶺,自古就是土匪出沒之地。李自成與洪承疇大戰潼關南原,戰敗后,他不僅沒能突入中原,還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十余騎逃進南山。
但尋訪老潼關,沒有任何風險。
一個轉彎一個轉彎,我們漸漸從塬上進入了谷地。
最先看到的是烽火臺。沒有在西北大漠中看到的那樣壯觀,因為山上長著些稀疏的灌木,但在斜陽中,仍然有一種滄桑感。
終于,我來到了破敗的老潼關。
潼關起名源于河流?!端涀ⅰ份d:“河在關內南流潼擊關山,謂之潼關。”潼關的水關殘址還留有三孔石拱,河深而水急。我從南門走人荒草凄迷的城內。
是的,高峻的秦嶺和滔滔的黃河,一再把中國的歷史逼到了這狹窄的通道上。趕考的書生、放逐的官吏、逃難的百姓,都不絕如蟻,磕磕絆絆地從這里走過。當然,還有士兵和將軍,帝皇與后妃,以及反叛者造反者——中國的政治中心曾長久地在中原與關中、長安與洛陽間游移擺動,潼關是肩挑兩京、力壓千鈞的支點。
唐太宗李世民稱贊潼關:“襟壯帶兩京。”康熙皇帝于1703年10月從風陵渡過黃河至潼關,對這座古城的雄奇驚嘆不已,作詩《渡黃河潼關駐蹕》詩一首,稱潼關為“天下第一城?!惫配P門戶金陡關橫額上,清乾隆帝手書“第一關”三個大字。連《山海關志》都稱:“畿內之險,唯潼關與山海關為首稱?!?/p>
中國的“天下第一關”不止一座,而是兩座。在古潼關,大大小小發生過數百次戰爭,其中影響到整個中國命運的即達60余次。像聞太師與姜子牙之戰、安祿山與哥舒翰之戰、黃巢起義軍攻占潼關等??谷諔馉幹?,中日軍隊也在風陵渡隔黃河相持。
副書記指著一個大樹樁說,這是三國時馬超追殺曹操,一槍刺進去拔不出來的那棵老槐樹,“文革”時被砍掉了。那邊是與李白成大戰的南塬,唐代安史之亂,安祿山一路勢如破竹,直逼潼關城下。哥舒翰是西北名將,只是手下的兵士多為長安臨時征召來的市井之徒。潼關險要,本來可以固守,而楊國忠非要哥舒翰打開城門主動出擊,結果大敗。潼關陷落,關中也無險可守。唐明皇聞之色變,立即帶著楊貴妃匆匆逃離長安……
巍巍山城,一片片古戰場,風云迭蕩、蒼茫遙遠。
聽著這些“故事”,歷史的黃卷嘩嘩地翻得飛快。一切都如同眼前,我又覺得實在沒有走出去多遠。
我說去看看古街罷。浮土,過街的城門樓被埋了一半,道上污水橫流。老城里還有一些居民,多是老人。這是座棄城。我來到了城南的水坡巷。這里位于印臺山和麒麟山之間,地勢稍高。當初一些居民不肯遷出,所以還較多的保存了古城建筑的風貌。這里現存的多為明代建筑,水坡巷中居民當年也多為官宦人家,院落清幽古樸,宅第高敞,水磨青磚的影壁保存完好。我來到一戶人家,主人說,他們在此居住已經有六代了,祖上來自江蘇,曾任潼關衛指揮,后來定居在這里。在老屋高高的梁上,我一抬頭,看見一個小小的燕窩。那里傳來呢喃的燕語。我頓時想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不禁感慨良久。
東大街和西大街,是當年最繁華的地方,毀壞也最嚴重。斷壁殘垣,聳立在夕照之中。只有為數不多的建筑,依然可以看出往日市街風情。走進一戶人家,有三個年逾古稀的老人。舊城已如同村野,青年人誰還愿耽在這里呢?
變化最大的要數潼關的西門外了。

上個世紀50年代初,這里有一條通向黃河渡口的長街。佛塔高聳,店鋪林立,商賈如云,行人摩肩接踵,是晉陜豫三省邊界最繁華的地方。清代駐兵的滿城也在西門外。拆毀的西門城樓十幾年前已經坍塌。昔日市街,成了青蔥的麥田。只有阡陌之間,還可見到一堆堆殘磚碎瓦。我撥開沒膝的荒草,登上城墻,瞭望四野,寧靜而優美。
潼關始建于東漢,經過歷代大規模的擴建修葺,原存的是曲型的明城。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選址巧妙,奇險無比。古城墻東南在群山上蜿蜒起伏,北段則在滔滔黃河邊魏然屹立,雄偉壯觀。
黃河雖有九十九彎之說,唯有此彎水流最急、水量最大。據說,歷代潼關的知縣,都要懂水,會治水。北城墻的基礎是用巨大條石砌成。雨季,黃河水漲,城墻就成了大堤,千百年來竟從未垮坍,潼關城從未被淹過。
我沒有想到,古潼關的廢棄與毀滅,與三門峽電站的修建有關。
當年,三門峽電站的修建的方案,蘇聯專家原設計裝機80萬千瓦,采用高壩方案,就會淹沒潼關古城。隴海鐵路改線,潼關毀城搬遷……許多百姓不愿走,是在民兵押著撤離家園的。
但我們還遠遠沒有認識和了解黃河。
由于黃河夾帶的大量泥沙,三門峽電站一開始就碰上了難以解決的泥沙淤積問題。高壩不得不改成了低壩,裝機容量也一再減少,最后僅為25萬千瓦,只有原設計的四分之一。三門峽水電站建成后,水位從未到達過潼關老城!
可潼關縣城卻在1959年搬遷了,古城卻已經被無可回地毀壞了!潼關成了一座荒城,一座當代交河故城!
從潼關沿古棧道到三門峽,有多少自然和人文景觀,有多少文物古跡。在今天看來,其旅游資源的價值,也不會比水電站帶來的經濟效益差。
崔顥的《題黃鶴樓》是千古流傳的名篇。逆旅潼關,夜晚他曾到驛館南邊繁華的西街上游逛,聽聽各地商賈乃至胡商的話語,買點小吃喝盅茶,感到無比親切。崔顥的《題潼關》同樣靈動而神采飛揚:“山勢雄三輔,關門扼九州;川從陜路去,河繞華陰流?!痹邳S鶴樓上題詩,有一點同題小說或作文大賽的味道,“崔顥題詩在上頭”,就像李白這樣的大家,也只好擱筆。潼關不比黃鶴樓,是一座城,還有高山大河,可寫的題材豐富,古往今來,留下的名篇就十分可觀了。黃鶴樓毀了可以再建,可是,潼關呢?

當年建設三門峽水電站的“熱”早已消退。那一代人已不再年輕。我在北京見過一位教授,他當年就是三門峽水電站的總設計師之一,我聽到過他多次心情沉重地在座談會上說起過自己在建設三門峽工程中的失誤——他認識到了,我敬佩他的勇氣。不論是非,他的話并不是所有人都愛聽。
那位縣委副書記說,他有多次機會升遷,但他不愿離開古潼關,他一生的心愿就想修復潼關古載。破壞一座古城只要幾年,修復可能要十幾年幾十年。而有的,可能已經永遠失去了。像馬超刺曹槐,砍伐后只留下一個樹樁,像一個歷史的句號。
姚雪垠自述寫作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時,曾經過周密的考證,其小說的開篇就是“潼關大戰”。他說,“小而險要的潼關城”,“沒有北門,只有東門、西門、南門和上南門”。我去潼關前,又翻了翻這部書。可到實地一看,出入太大——這不能不使我對小說的真實性產生懷疑。
潼關有九大關樓。形狀和朝向奇特的甕城、城門、箭樓,成了潼關古城的一大特色。像東門朝東北,東門外的大路從黃河邊和高崖下通過。西門向南,南門向東南,都是依據其地勢獨特設計的。潼關是有北門的,只是潼關的北門向西北,在北水關附近。出了北門,便是有名的黃河渡口風陵渡。這樣依據地勢的獨特設計,增大了對攻城軍隊的射殺范圍,同時又使敵人無法在狹小的門前三角地帶大量集結。
潼關城北靠黃河天險,環城東南三面皆依山高筑,使敵人無法形成合圍。古城不同于其他古城之處,城內不僅有繁榮的市街和店鋪,還有古城內面積半數以上的肥沃的軍田可供生產,同時,穿城而過的漳河還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使城市即使被圍困時,也不會陷入彈盡糧絕的境地。
最為奇特恐怕要數被乾隆稱為“第一關”金陡關了。
金陡關不在潼關城,而在潼關城東三里處,是一座磚筑的高大孤立城樓。它的北面是滔滔黃河,南面是高聳的牛頭塬,進潼關的大路就從這里通過,為潼關的門戶,入“第一關”后始見潼關東門。進潼關的大路被擠在高塬與黃河之間,而且地形極險,道路狹窄,“僅容單車”——這也是出于軍事上的需要。這單車道長達五里,被稱為“五里暗門”,易于伏兵。唐代詩人杜甫曾在《潼關吏》中這樣描述潼關東門外的險要:“丈人視要處,狹窄容單車。艱難歷長戟,千古用一夫”——潼關古城確實是我國古代的建筑和軍事藝術的結晶。
出潼關北城門便是風陵渡,黃河浩浩蕩蕩。
兩只破船斜斜地擱在空曠的河灘上。
再往西走不多遠,是黃河急彎處,滾滾黃水,在這里兼納渭河與洛河,形成了黃河上獨有的三河交匯的奇景。這位副書記稱這里是萬里黃河游覽的最佳地點是有道理的。不到潼關,確實感受不到黃河的雄偉與壯麗。
落日如輪,腳下是火焰一般躍動的草灘。對岸是鐵青色的黃土高原。黃河沖出晉陜大峽谷,從北方迎面而來,直奔腳下,在城下驀然掉頭東去,形成小于90度的銳角。浪涌進裂,濤聲如雷。使人倍感大河一瀉千里的博大氣勢。西邊天際的洛河與渭水,弦絲一般閃著柔光。黃河與渭河灘地上,有鳥群飛鳴翔集,常能見到白羽一片。這里已成為鳥類自然保護區。
長河落日,古城變遷,人世滄桑,只有大自然永存。

我在黃河邊佇立,狂風撲面,胸中升起一種蒼涼的情緒。一首杜甫的詩,潼關便永遠活著。
“路人河潼喜著鞭,華山忽到帽裙邊?!标懹卧诙嗖〉耐砟辏胶悠扑椋P中收復無望,可仍在愉快的想象中生活——相比之下,我們還能造訪古潼關遺址,已經“足夠”幸福了。
天暗下來了。我向著西部繼續行進,潼關寥落的燈火留在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