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如今正在成為厭倦都市喧囂者所追求的野趣。自1963年考入清華附中起,此種景致近在咫尺——僅一條馬路之隔的圓明園遺址。那時的遺址無人管理,沒有圍墻,更無須門票。
探廢墟之幽
入學的第一天下午,我就去了心儀已久的“西洋樓”遺址。斜陽暉映下殘破的遠瀛觀和大水法拱門,以及附近的方外觀石柱,與熟悉的圖景并無區別。建筑藝術不愧是凝固的樂章,親手撫摩雕工精致的殘石,欣賞古跡的殘缺之美,油然而生一種親炙歷史的滄桑感。
從那以后,圓明園成了我課余必去的所在,隨著時間的推移,活動的縱深不斷擴大,足跡遍及長春、綺春、圓明三園,接近頤和園,而這樣的探幽之旅,卻全拜托我的兩條長腿。
當時的圓明園遺址,仍保持著原始的廢墟風貌:頹垣殘瓦,野草閑花;怪石嶙峋,阡陌縱橫。那時的中學生還不時興“早戀”,否則此地真一談情幽會的絕好去處。同學少年,常于課后到此溫書,置身天地自然之間,背上一番課文或英文單詞之后,到稻田里撈幾條小魚,或采上一束不知名的各色野花,帶回宿舍,裝在小瓶中供養。
我不是一名用功的學生,但對圓明園卻情有獨鐘,曾到圖書館借來有關書籍,縱情瀏覽,以便尋訪記載中的景觀。
此后陸續訪得“諧奇趣”殘存臺基和雕石,還有一座很高的臺基,我以為是寶塔底座,后來才知道是“海晏堂”蓄水樓之海墁臺基。另有幾處拱門、臺基和殘橋,因當時歷史知識太少,未搞清是何園景。
“福海”曾是圓明園最大的水景,當時已經完全干涸,只留下一大片蘆葦;還有星羅棋布的太湖石,估計是“廓然大公”的遺跡,在殘陽夕照中蔚為壯觀。石縫間蟲蛇出入,葦叢中倦鳥歸巢,薄暮降臨,詭異環生。我心棲惶,聯想起柯南道爾小說《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中那個神秘恐怖的沼澤,不免急急回奔,全無福爾摩斯大偵探的風度。一腳高一腳低地在荒野中疾走,幾乎迷路,待到學校教學樓的燈火映入眼簾時,方覺驚魂稍定,而天已全黑。
后來又找到了圓明園水關舊閘,由巨大的粗方石塊壘成,臨水處苔痕黑綠班駁,吊嵌閘門的凹溝猶自清晰。名園荒蕪已久,水流依舊湍急,堤岸煙柳朦朧,不免想起杜司勛憑吊金谷園的詩句:“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我最自豪的發現,是寫生時無意中走人的一處山石景觀。沿蜿蜒石徑進入怪石嶙峋的峽谷,頓時別有洞天,走過一座石板小橋,腳下深溝荊棘叢生,當年肯定有潺潺溪水流過,此時雖已無水,但幾株野桃自溝底挺秀而出,爛漫可喜,與兩岸亂石相映成趣,惹人遐思,恍然置身于陶淵明記述的武陵源中,鐘靈毓秀,令人流連忘返。暢游之后,意猶未盡,取出畫筆,在入口處一塊矗立的片石上,題了“桃源”二字。過了一兩周再訪“桃源”,發現拙筆被人用銳器勾畫了一道邊,看來后之游者,于此景也有同感。這類刻畫之舉,今日已有法嚴禁,惟當時無此意識,年少荒唐事,至今不能釋懷。此處是否即“圓明園四十景”中的“武陵春色”,當時未能確認,我倒覺得像是“北遠山村”。
當然,我最常去的地方,仍是離本校最近的“西洋樓”,幾乎熟悉了每一塊殘石。有次還發現遠瀛觀殘拱上一塊石頭新近跌落,為證實這一發現,回校后特地找到歷史照片對照,確認不虛。但當時沒有文物保護的意識,這件事也就一直埋藏在記憶中。
附記一筆:嘗于本校西北方向田野中,探得廢墓一座,檜柏猶存,墳穴洞開,一塊題有“海寧王靜安先生之墓”的碑石,橫倒于荒草之中。此即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的原葬地,不屬于圓明園范圍,棺槨已于1955年移葬北京福田公畝。
感自然之趣
我的訪古興味,后來逐漸被自然之趣取代,似是由于缺乏新發現所致。
圓明園被侵略軍劫掠焚毀之后,又歷經盜匪、軍閥、官僚、商賈的洗劫盜賣,完好有價值的文物蕩然無存。到我讀書的那個年代,要想找到一塊完整的琉璃瓦已不容易。
名園荒廢之后,水道湖泊逐漸淤塞,大部分淪為農田,以種植水稻為主,間有蓮藕。山林已無名卉嘉木,除偶有種植玉米、紅薯外,一般仍為灌木覆蓋,1949年以后增加了部分綠化林。
那時農民還不大施用化肥農藥,藍天白云下,坐看金稻粉荷輝映,幼魚暢游于禾叢之間,青蛙跳踉荷葉之上,生趣盎然。還有一種形似蝎子的水蟲,俗名“水蝎子”,常在水下爬游,卻從不與人為敵,有當年歇后語為證:“水蝎子——不怎么著(蜇)”。
野荊是最早報春的野花,綻放的黃花會招來成群的野蜂;山間最多的是酸棗,只要不怕她的荊刺,秋日可以塞滿褲兜而歸;還有無數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一年有三季奉獻著黃、白、紫色的花朵和無邊的碧綠。
麻雀是最常見的鳥類,還有一種體型稍小的黃色小鳥,飛速極快,俗稱“葉子”;喜鵲、布谷鳥的叫聲、啄木鳥的剝啄聲和野鴿子扇動翅膀的聲音,也不時可以聞見。長夏時節,知了一直鳴翅到秋,蛐蛐兒則在殘磚亂石中相互呼應。灌木草叢中,時有草蛇、四足蛇和蚰蜒游竄,螞蚱及螳螂蹦跳。河漢蟾蜍特多,蠢蠢欲動;水底偶有赤練蛇游弋,貌似恐怖,其實無毒。
在一派和諧的自然交響曲中,卻自有進化法則。我曾親見赤練蛇吞噬青蛙的活劇。印象更深的是一只母螳螂,她正攀在酸棗枝上進餐——被吃的是其夫君,上半身已經吃掉,尾部仍與妻子的大肚子末端相黏,顯然剛剛完成交尾。動物為繁衍物種的行為模式,簡直到了殘酷的程度,令我驚嘆不已。
某次在離遠瀛觀不遠的野徑上,遇見一只虎視眈眈的攔路巨蛙,足足有海碗那么大,顏色褐中帶綠。我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撿起一塊石頭丟去,把它拍得吐了舌頭,看來是死了。我倉皇離去,一路回想此物模樣實在奇怪,外型頗似蟾蜍,卻沒有癩疙瘩。于是折回去想再看一眼,不料蹤影全無,石頭猶在。關于這種生物,自古有不少神秘傳說,我覺得自己撞見的,恐怕是成精之物,所以一時竟打不死。
1966年文革爆發,一陣狂熱之后,我成了“逍遙派”,經常攜畫具到圓明園寫生。第二年聽同學說,進頤和園可以不買門票,只須對檢票員說明自己是中學生就可以了。試行一次,果然不爽,于是也成了那里的常客。那時的頤和園與現今的風光不同,有時在園中逛上一天,大約可以遇上十位左右的游客。在一片靜謐中欣賞湖光山色,心境自然不同。
圓明園與頤和園,當時成為我的兩座精神避難所。一處是獨具殘缺之美的歷史廢墟,另一處是保存完整的皇家園林,于心中卻不分軒輊。
嘆憑吊之難
文革結束重游頤和園,惟見游人如鯽,無復當年興味,后來很少去,但對圓明園則一直保持著懷念之情,只是無暇再去懷舊。又過了幾年,“修復圓明園”的呼聲甚囂塵上,我開始擔心將永失少年記憶中的那片歷史廢墟,但俗務纏身,始終未能一吊。
終于有一天,朋輩邀我同游修復后的圓明園,為了追尋記憶,決定一往同參。
買票進入油飾一新的園門,一路足踏水泥路面,走過有鐵管扶欄的水泥小橋,游人一如過江之鯽,與頤和園沒有多大區別。乘鐵皮小船蕩槳,行舟至一湖心小島,上面是水泥臺基水泥梁柱、規制狹小的簡陋仿古建筑,頗覺不倫不類。
記得英國式的園林設計中,常構建一些人造廢墟,以引發游人的思古幽情;而圓明園本是真材實料的歷史遺址,卻生造出不少的古跡贗品,真是匪夷所思。
上岸野餐后,同往西洋樓遺址,舊貌猶存,只是多了一塊“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牌子;周圍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從圓明園各處搜羅來的大小殘石,好似一片墓地。
園內有大片的不開放區域,顯得比以前小了許多,記憶中的種種遺跡,皆無從尋訪。不知不覺間已是夕陽滿山,帶著一腦袋“水泥印象”索然而歸,從此不復往矣!
據說“修復圓明園”是愛國之舉,保留遺址原貌就是不愛國么?當年贊成修復的學者和拍板的官員,恐怕仍是出于某種政治思維的慣性;而以往拆除北京城墻的蠢事,不也是政治思維的產物么?一個底蘊深厚的文明古國,何時才能不重復這類低級錯誤?
英法聯軍焚毀了圓明園在內的“三山五園”,慈禧為給自己慶壽,挪用軍費修復了其中的頤和園;可老佛爺出賣的東西,遠遠比修復的多。近年修建“巨蛋”式的國家大劇院,耗資將達38億元以上,今人既具備修復圓明園的財力,又何不把她修復得像頤和園一樣到位呢?保存名園遺址,本是為了給歷史一個交代,留下一個修復得不倫不類的遺址給后世,是彰外敵之罪,還是標儕輩之恥?
在記憶中的那個年代,圓明園遺址歷經百年滄桑,已在自然與人文的磨合中形成獨特的歷史風貌——榮華已逝,靈氣猶存。長城如此,周原如此,世界上不少著名的歷史遺跡也如此。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記憶,個人何嘗不是如此?我不認為自己記憶中的圓明園遺址,就一定是最美好的,但她的靈魂卻不可替代。
外敵入侵,毀其形體;國人“修復”,傷其魂魄。
名園之靈,爾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