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亭臺樓閣,雖各有妙處,但萬變不離其宗:或以亭臺點景,或以樓閣攬勝,無非是聊助山光,暫遠紅塵而已。前不久偶赴香港中文大學拜會金耀基教授,不想卻引來一次小小的“文化之旅”,所觀者,正是建在中大半山上的“天人合一亭”。
“天人合一,本是中國先賢提出的一個哲學范疇,怎么用來命名一個亭子呢?”上山路上,我不禁向金教授發問。
金教授笑道: “這個亭子的誕生,原本就是起源于錢穆先生的一篇文章《論天人合一》。”
我驀然記起,前些年學術界曾熱烈討論過錢穆臨終前寫下的最后一篇文章,就是《論天人合一》。這篇文章也被學人們稱為錢賓四老人的“文化遺囑”。一個如此深奧的哲學命題,如何能用人造景觀來表現呢?這實在是一個高難度的課題。金教授說,惟其高難度,才顯出建筑藝術的高妙——你到了亭子那里,一看就知道了。
“天人合一亭”建在一座小山上,山雖不高,卻是絕頂。環望四圍,天地開闊。遠眺對面的馬鞍山,一抹如黛;近看山下的吐露港,碧海連天。觀斯亭也,一池清水,二樹橫斜,游人步入亭間,則奇景頓現:那池水宛如一面天鏡,將人影倒映水中,一時間,人面在水,水面生人,虛實交映,似幻似真。而背景則是一片湛藍,說不清是藍天還是碧海,真個是水天一色,渾然一體。如此景致,豈不正是“天人合一”之真諦?置身其間,你不得不佩服該亭設計者的構想之奇特,寓意之深刻。
錢賓四先生乃一代鴻儒,對中華傳統文化精研致深。當其生命之火將燼、萬籟趨于無聲之際,竟然心燈獨朗,灼見洞明,以不容置疑的斷語,發出至理宏論:“中國文化過去最偉大的貢獻,在于對天、人關系的研究。中國人喜歡把天與人配合著講。我曾說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當1990年錢老先生寫下這段文字時,他已經g6歲高齡了。他把畢生所學所思所悟所得,最終歸結到這看似平常的“天人合一”四字真言中,可謂深思熟慮、水到渠成。文章既成而哲人其萎,只留下后人的無限景仰與懷念。錢老先生本是香港中文大學之新亞書院的創院院長,他的這一“文化遺囑”,自然牽動了香港新亞眾多學人的心。于是,歷經兩任院長的精心謀劃,數位建筑家和藝術家的通力合作,終于在2003年夏天建成了這座頗具紀念意義的“天人合一亭”。
金耀基教授也曾擔任過新亞書院院長,且與錢賓四先生有著深厚的情誼。他尤其自豪的是,這座亭子是在自己擔任校長任內落成的,自然是欣悅異常。來到亭前,他又是給我拍照留念,又是指點著各個方位,讓我觀賞最佳的景色,高興得活像—個孩子。忽然,有幾個青年學子結伴而來,他們認出了自己的老校長,興奮地提出要和老校長合個影。金教授爽快地答應了,他領著學生們找到那個最能體現“天人合一”境界的角度,一面等著我來按動快門,一面給這些年輕人講解著“天人合一”的道理。照完相,金教授依然意猶未盡,他又把學生們引到那塊鐫刻著《論天人合一》全文的石碑前,一再囑咐他們要好好讀一讀這篇了不起的文章……
“一方尋常山水,倘若有幸棲息過一個高貴的靈魂,那么這山這水也會被點染得靈光熠熠,四處生輝。”這是我在1996年春拜謁錢穆先生在臺北的故居“素書樓”時寫下的一段文字。今天,站在“天人合一亭”前,我不禁重新萌生了同樣的感受。不是嗎?這座尋常的山頭,不正是因為有了一個高貴靈魂的環繞,它才生發出如此深邃而玄妙的魅力么?難怪金耀基教授要把這一尋常小景,堂而皇之地譽為“香港第二景”,斯言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