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對于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歷代的評價可謂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褒之者推崇備至,譽為一絕;貶之者則極力詆毀,不屑一顧。本文作者將中國古代各個時期對于《雜體詩三十首》的評價作了簡單的梳理和解讀。
關鍵詞: 江淹 《雜體詩三十首》 歷代品評
歷代對于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的評價可謂是眾說紛紜,這些品評各言之成理,對我們進一步研究《雜體詩三十首》頗有啟發。筆者將依照歷史順序,對各個時期的評價作出簡單的梳理分析,這對文本的解讀也是一個有益的補充。
一、宋代以前
《雜體詩三十首》大約作于齊建元末至永明初年之間①。魏晉南北朝時期詩歌的抒情功能逐步得到重視,六朝時出現了兩部極具影響力的論詩著作《詩品》和《文心雕龍》。《詩品》中對于江淹擬古的評論非常簡短(下文提及),卻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文心雕龍》中雖然沒有提及江淹,但劉勰在《明詩》篇中論及五言詩的流變過程時,提到從西漢至東晉的21位五言詩作家,其中16位是江淹摹擬過的。兩人的看法可以說是有相似性的。
唐代詩壇的顯著特點是各自作詩,各自用心,一直處于激烈而熱情的詩歌創作潮流中,唐人敢于創新,決不拾人牙慧。正因此,唐代的論詩之作幾乎都是詩格、詩式之類滿足學詩需要的入門書。據收集到的資料看,整個唐代,論及江淹《雜體》的微乎其微,李善在給《雜體詩三十首》作注釋時,認為:“江之此制,非直學其體,而亦兼用其文。”對全組詩作了總體概括。其它詩論家談及江淹的只有劉禹錫。劉禹錫提出了否定意見,“江淹多雜擬,徒欲仰高山焉能追逸”(《劉夢得文集》卷五),認為擬作是不能和原作相媲美的。
誠然,宋代以前對《雜體詩三十首》的評價少得可憐,但這些事實也從側面表明,擬作詩歌在六朝和唐代是一件平常事,只是詩人的文學活動。
評論個案列舉之《詩品》:
鐘嶸在《詩品》中把江淹列入中品,對江淹詩歌的評論只有簡短的兩句話:
文通詩體總雜,善于摹擬。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謝朓。
但是鐘嶸在評論其他詩人的詩歌時,往往把他們和江淹相比,如論述范云和丘遲時,說二人“當淺于江淹”;論述沈約時說其“意淺于江(淹)”。范云、丘遲、沈約三人在《詩品》中都位居中品,鐘嶸連續兩次用“淺”于江淹作評語,可見在同一品中對江淹詩歌的評價不低。所謂“詩體總雜,善于摹擬”,表明在鐘嶸看來,江淹是“善于摹擬”之人,以現存資料來看,明確指出江淹善于模摹擬者,鐘嶸為第一人,這就決定了鐘嶸之于江淹的重要性。后世對于《雜體詩三十首》的評價幾乎都沿著鐘嶸的路子走,在摹擬的“善”與“不善”、“似”與“不似”上繞圈圈。
二、宋元時期
宋詩是在唐詩高峰陰影下發展變化的。宋初以摹擬唐詩為主流,其后迄蘇軾、黃庭堅立意創新,以才學為詩,自成一家風格,衍生為江西詩派,南宋又有以反省江西詩派自立主張者,故宋詩體派多變,蔚為大觀。但是總的說來,宋詩的焦點幾乎全在宗唐與變唐上。由于急于變唐并尋找詩歌出路,宋人對唐前詩家關注頗多。
據統計,宋人對《雜體詩三十首》的評價約有十三條。如果說鐘嶸的“善于摹擬”只是理論之言,那么宋人的評論則偏于實證性,提供了許多實證的例子。如:
江文通學李陵等《雜體》三十首,內學休上人《怨別》一首,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之句,后人便以為休上人語。(吳聿《觀林詩話》)
陶淵明集歸園田居六詩其末“種豆在東皋”一篇乃江文通雜詩三十篇之一。明言學陶征君田居。……今陶集誤編入,東坡據而和之。(洪邁《容齋三筆》)
到南宋末年,嚴羽在總結前代的理論與實證的基礎上,對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作出了總體性的把握。《滄浪詩話》“詩評”部分說道:
擬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獨擬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漢耳。
綜觀宋代詩歌,幾乎處于師法、模仿前人的潮流之中,就學習古人的方法而言,大多數詩人停留在學習個別詩人的詩風及寫作手法上,模仿的痕跡仍然很重,嚴羽提出“妙悟”說,要求在熟讀細參前人詩作的基礎上多方吸收,從“悟”而入,達到融會貫通。滄浪上面所言本于江淹詩善于摹擬之語,但比《詩品》富于意味。嚴羽對于《雜體詩》的評價不但肯定了江淹摹擬多位詩人的方法,而且肯定了江淹擬詩的相像與變通。可以說評價極高。
詩歌發展到元代,就文體而言,元代詩歌并不發達,具體詩論自然也不多。對于《雜體詩》的評價,筆者只收集到一條。
論個案列舉之《詩譜》:
陳繹曾在其《詩譜》一書中的評價比較中肯。他認為:
(江淹擬古)善觀古作,曲盡心手之妙,其自作乃不能爾。故君子貴自立,不可隨流俗也。
陳繹曾只有短短數語,從正反兩方面論述了江淹擬古詩的優與劣。他沿襲前代評論,肯定了擬詩與原詩的相似性,認為“曲盡心手之妙”,一個“妙”字突出重點,但他并不是簡單的沿襲,他還提出了“善觀古作”四字,這才是擬作逼真之前提,只有對原作細細斟酌推敲才能夠達到這樣的水準,這是其一;其二,他還從另一個角度,提出了江淹擬古詩的缺陷。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無論是字句還是語氣都在刻意模仿原作。正因為模仿得逼真,有故意造作之態,缺少了自己所形成的風格特色。故陳言“君子貴自立”。
三、明代
隨著城市經濟的發展,小說、戲曲的興盛,作為正統文學的詩歌,在唐宋以后,已經走不出新的路子。因此明代詩歌只能從漢魏六朝或唐宋的寶庫中尋找材料,甚至于詞匯和表現形式。于是“擬古”成為明代文壇的一種潮流。前后七子掀起復古的運動,其間伴隨著“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反對擬古的斗爭,明代論詩之話自然就圍繞著復古、擬古的論爭而發展演化。明代對于江淹雜擬的品論雖然不及清代,但比較具份量。
明代對于江淹雜擬的評論依然圍繞著相似性展開,存在兩類截然相反的意見。一類認為江淹的摹擬之作功力很深,足以和原作媲美。如胡應麟《詩藪》認為:“《魏文》《陳思》《劉楨》《王粲》四作,置之魏風莫辨,真杰思也。”又說:“文通諸擬,乃遠出齊梁上。”另一類則對江淹的擬古詩評價很低,如陸時雍《詩鏡總論》認為“其(江淹)所擬古亦壽陵余子之學步于邯鄲耳”。當然,也有從中調和的,如:薛蕙《考功集》就認為“江文通擬諸家三十首,雖間有未盡,然可謂妙解群藻矣”,擬詩雖然有不盡如人意處,但“妙解群藻”,還是值得欣賞的。
評論個案列舉之《四溟詩話》:
謝榛主張尊唐抑宋,復古擬古傾向比較明顯。但他又看到“文隨世變”,“有意于古,而終非古也”(卷一),因而不贊成摹擬太甚,認為摹擬古人應“提魂攝魄”,不拘形跡,“學李杜者,勿執于字句之間,當率意熟讀,久而得之。此提魂攝魄之法也。”(卷二)這種思想投影到對《雜體詩》的評論上,謝榛分析了江淹的擬作與顏延年的原作后認為,擬作雖佳,但難與原作比美。
《四溟詩話》卷一評到:
江淹擬顏延之,辭極典縟,得應制之體,但不變句法,大家或不拘此。
謝榛認為擬作得原作之體,但“不變句法”,指的是江淹摹擬顏延之詩歌的對偶,尤其是在每句中間的動詞都是對偶的,如“留”和“停”,“結”和“披”等等,這種動詞的對偶雖然在永嘉詩人中頗為流行,但是在江淹本人的詩歌創作中,這種情況卻并不多見,江淹對于顏延之詩歌中的這種對偶方式是有所察覺并有意模仿的,這恰好是謝榛所反對的字摹句擬。
謝榛對《雜體詩》的評價乃至對于擬作的評價,是比較合理的。無論擬作多么逼真,畢竟不是原作,這種差別就在于擬作缺乏原創性,當然不如原作深刻。
四、清代
清代詩學作為學術的重要分支,具有集大成的特征。詩歌從體制形式到創作規律再到審美趣味等方面都得到進一步的總結,前代已成雛形的詩歌理論,到清人手上空前繁榮,對于江淹的品評在數量上遠遠超過前幾代。有詩評家的評論,有選詩家的評論,更有乾隆皇帝的御批。清代的評論與明代一樣,走兩極路線。
一類認為《雜體詩》深得原作之神,如:
惟江文通雜體,擬其大略,不仿形似。(許學夷《詩源辨體》)
江文通雜擬,每一染翰如見古人于毫楮間。(愛新覺羅·弘歷《御制詩集》)
另一類則認為江淹只是“肖他人之笑貌”,如:
文通于詩頗加刻畫,天分不優,而人工偏至。(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
文通頗能修飭,而風骨未高。(沈德潛《古詩源》)
評論個案列舉之《養一齋詩話》:
對于摹擬,潘德輿主張后世學詩者可學習詩歌的“神理意境”,不贊成學習“體制音節”,尚“神”而不取“貌”。潘德輿對擬作的看法其實與謝榛有異曲同工之嫌,二人都主張要得“神”,對江淹的字摹句擬有所不滿,但潘德輿的評論要激烈得多,潘德輿認為:
江共三十首,舍自己之性情,肖他人之笑貌,連篇累牘,夫何取哉?
文通一世雋才,何不自抒懷抱,乃為贗古之作,以供后人嗤點。
潘德輿的評論是和他的思想緊密結合的,他于一部詩歌史特別推崇曹植、陶潛和杜甫:“《三百篇》以還,得此三家,人乃不敢以詩為小技。”由此看,潘德輿不只反對江淹的字摹句擬,對于江淹洋洋灑灑雜取三十家、沒有擇優而學,他也是存在異議的。
梁陳隋唐宋金元明清參與品評《雜體詩三十首》的共有50余名,評語可謂是眾說紛紜,其實對于詩歌的欣賞與評價,不僅古今無固定的標準,即使同時代人的評價,亦不盡相同。這些品評雖然大多為寥寥數語,但言之有理,持之有據,對我們進一步研究擬作頗有啟發。
注釋:
①曹道衡先生在《江淹作品寫作年代考》中認為,這組詩“似當作于建元末,最遲恐亦在永明初年”,曹文載《藝文志》第3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