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魯迅與亦舒這兩個不同時期、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分別在《傷逝》和《我的前半生》中從不同視角刻畫了自己所處時代的那個“子君”命運,對女性的人生意義何在等問題進行了探討,揭示了不同時代下子君的覺醒與彷徨。
關鍵詞: 《傷逝》 《我的前半生》 子君 覺醒 彷徨
一、《傷逝》與《我的前半生》
《傷逝》是魯迅惟一的一部愛情小說,講述的是革命青年涓生如何在與叛出父門的情人子君的共同生活中日益感覺子君也即是等待他去解放的女性的停滯不前直至成為負累,于是他出于向上的要求冷酷地拋棄了這個負累,并在子君死后產生了昭示般的懺悔:將“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及“愛情需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作為自己當初行為的理由。
魯迅的《傷逝》有著強烈的時代感,他在批判了子君女性意識的不覺醒同時,也批判了社會。魯迅認為愛情問題與社會問題關系緊密。社會得不到變革,女性的社會地位得不到提高,無法達到男女平等地位,將不會有真的男人和女人,嘆息和苦痛就不會消失。因此,有人評說《傷逝》:“與其說這是一個愛情悲劇,倒不如說是一個社會悲劇。”[1]當時的社會是不允許女子的離家出走的叛逆行為,子君為了愛情離開父親的家庭投入了涓生為她建構的新家庭。他們的愛違背了當時的傳統道德倫理,是為社會所不容的,他們的行為注定要受到社會的責難,涓生也因此丟了工作。如果擁有愛情,子君至少還有一個可棲息的角落。但是當愛情遇到生存問題,他們的生存受到考驗之時,愛情還何以為繼呢?試想如果社會可以給他們以謀求生活所需的條件,他們的愛情悲劇還會發生嗎?
這個《傷逝》中關于女性問題的未完之結,則由亦舒在五十年后從自己特有的女性視角加以續完。在《我的前半生》中,許子君大學畢業,象征性地玩著工作了幾個月就嫁給西醫史涓生,育有平安二兒,過了十三年優裕的生活,不問世事,成為名符其實的“金絲雀”。一日,涓生向子君提出離婚要求,聲稱“我外邊有了人”,子君卻毫不知情,聞訊不禁晴天霹靂。涓生鐵石心腸,不許子君在史家居住,給她五十萬遣散費,讓她自謀生路。子君在好友唐晶的鼓勵下認清現實,找了一份差事從頭做起,她變得自信、獨立而更加美麗。期間,涓生發現與新歡不甚投洽,而欲向她提出復婚的要求,被子君拒絕。子君結識女兒男友的叔叔——建筑師翟有道,二人情投意合,終結連理。
亦舒為子君指出了死亡之外的另一條出路——經濟獨立下的“新生”,但其中流露出來的對于女性在經濟、人格獲得獨立后如何處理自身與婚姻家庭關系的問題的迷茫,也是現實存在的。子君在覺醒的同時亦感到彷徨。
二、子君的覺醒
《傷逝》中的子君的覺醒是表面化的,它是發自于原始本能的反抗,然而由于缺乏理性的調整和智性的組化,最終的子君還是墮于深層的心理依附中而喪失自我意識。她的所謂覺醒只是從“我是我父親的”到“我是我丈夫的”的身份地位轉變,這一轉變過程中是沒有真正的女性意識在場的。那個時代的子君最后墮入“四周是廣大的虛空,還有死前的寂靜”。
魯迅之所以在《傷逝》中給子君安排一個這樣絕望的命運,甚至于連掙扎都沒有,目的是對那個時代的一種警醒作用。《傷逝》出現在“五四”以后風靡一時的謳歌自由戀愛和個性解放的浪潮里。魯迅清醒地看到這種盲目的“一時沖動”式的覺醒并不能真正掙得愛情和婚姻的自由。就像覺醒的女性在二三十年代就意識到的那樣:“受了高等教育的女子,一旦身入家庭,既不善于管家庭的瑣事,又無力兼顧社會的事業,這一幫人簡直是高等游民。”
如果說,魯迅在《傷逝》中對子君覺醒的批判是用以警示人們的話,那么,亦舒在《我的前半生》中,對子君覺醒的探索則重在對新女性精神的建構。
《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當丈夫提出離婚時,她不知所措。她吵過、鬧過,但她畢竟已不再是魯迅時代的女性了,她從婚姻的廢墟中走了出來。在婚姻中,她只是作為妻子、母親這樣一個家庭角色而存在,并不是作為社會成員中的一個獨立的,承擔社會責任和使命的一員,可以說沒有參與社會活動,也與社會脫節致使女兒都看不起她。從婚姻的圍城走出來之后,工作與生活的嚴酷現實深深地震撼了她,她經歷了同事的擠兌,上司的苛刻,工作的繁重,薪水的低微,這使她痛苦,同時也使她堅強和成熟。她不再將愛情、家庭視為生活中唯一的內容,也不再懼怕逃避困難,倔強地自立門戶,學陶藝、找工作。即便為衣食發愁時,也不向前夫涓生求助,更不是急于轉投另一男人的懷抱求庇護。于是她可以和前夫成為朋友,也更理智地決定第二次婚姻。她的第二次婚姻是務實而清醒的,兩人相伴而又互相依賴,相愛但又不互相牽絆。新時代的子君肯定自我價值的同時建構自己的精神世界。
三、子君的彷徨
劉慧英在《走出男權傳統的樊籬——文學中男性意識的批判》一書中說到,“關于婦女未來的前景存在一個巨大的情結,即對傳統女性角色內容的完全背離還是有批判地回歸‘自然’?”[2]對這個“情結”,《傷逝》和《我的前半生》都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傷逝》的時代背景下,女性的生存之路是艱難的。即使有些新女性能夠走出家庭,在社會上獲得一份職業,可實際,“她們從閨閣走出,卻受到批評家對新式女人的譏笑,又成為社會上大家開玩笑,發議論的新資料。”因此,在20年代的社會環境中,魯迅無法清楚看到女性可以走向的路。對于有足夠的勇氣走出家門的女性,結果也只能像魯迅在《娜拉走后怎么辦?》中所說的無非兩條路:要么墮落,要么回來。
而時空轉換到80年代的香港,子君是否不再迷茫呢?《我的前半生》中不論子君在工作上經濟上如何獨立,被生活磨練得如何百毒不侵,當她面對婚姻家庭問題時,她的歸宿感、渴望依賴的心態又把她壓低。在子君與瞿有道確定了婚期后,她對唐晶說出了心聲:“像小時候跟大人逛元宵市場,五光十色之余,忽然與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驚失色,但終于又被他們認領到,帶著回家,當中經過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場內再彩色繽紛,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輩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土地上,安全地過日子,我不再苛求,快樂是太復雜的事,我亦不敢說我不快樂。”在面臨兩性關系的時候女性往往重新陷入傳統的兩難境地,在依附與自立之間徘徊。
子君終于并不快樂甚至不敢奢望快樂地回歸家庭,一種對于女性前途出路的茫然與無奈彌漫于字里行間。作為女性作家,亦舒敏銳地把握住了女性在沖破傳統、獲得經濟與人身的獨立后,面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恐懼與憂慮,但她既有的觀念——被動地獨立,視女性獨立為“迷路”,也即將“回歸家庭”視為女性人生第一正途——向我們提出了一個隱藏的事實:在傳統的陰影中站直腰身的現代女性,在歡慶獨立的同時,傳統的陰霾并未完全從心中驅除,“相夫教子”、“回歸家庭”仍然是她們心中的隱痛。她們認為“充分女性化”才是女性的本性,而自身的自立自強則是不得已的“異化”,家庭是她們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回歸家庭”、享受一個可以全心托付的男人的照顧,是她們心中未了的夙愿;殘酷的現實將這些玫瑰色的泡沫打壓下去,一旦情勢緩和這種情愫又在心底悄悄滋長蔓延。
從《傷逝》到《我的前半生》,跨越半個世紀的子君讓我們窺見這樣一個驚人的真相:女性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自主之路是漫長的。
參考文獻:
[1]范伯群.切勿驚醒無路可走的昏睡者——論《傷逝》[J].魯迅小說藝術論[C].
[2]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的樊籬——文學中男性意識的批判.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4.